第4章

        任凭又在家休息了一个月,腿基本上好了。

        人有个毛病,工作着的时候希望休息,休息时间久了又希望工作。

        尽管现在很失意,任凭仍然选择了去工作。

        他也想到过自己的未来,仕途上近期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大的发展。

        因为机关里的人一旦受了什么处分之类,想东山再起就难了。

        任凭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这一停顿就得几年,提拔的希望很渺茫。

        如果辞职吧,自己除了在机关混日子,实在没什么看家的本事。

        据说东德并入西德后,连东德共产党总书记昂纳克都失业了,原因是他除了当官外,别的什么都不会。

        有时候他也想给张书记打个电话,但是又一想,有什么用呢?

        他已经调到外地市任巡视员,又不是到省里任个副省长什么的。

        “当官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他已经帮不上自己什么忙了。

        他又将自己原来在调研局上班时的那辆破自行车找来,这辆车在自己的楼下沉睡了半年多,上面落满了尘土,车把、车圈锈迹斑斑,车胎早没了气。

        任凭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它摆弄好。

        然而他却骑不上来,老是左右摇摆。

        再说,心理上老是别扭,总是想起自己有车的时光。

        看来适应这种生活还需要时日。

        他的办公室在十八楼。

        他拥有一间办公室的时代结束了,他和一个退了休又返聘的老头坐一个房间,这老头姓庞,人称庞老师,负责编辑出版一本《中州城建》杂志,戴一副老花眼镜,看书和文件的时候透过镜片,看人的时候通过镜片的上方。

        办公室主任李正给任凭分配的任务是分管文字工作,说这是裴局长的意思,因为他学的是中文专业,原来又搞过文字工作,所以干这个比较合适。

        裴京还是分管办公室和业务处。

        办公室工作是比较难搞的。

        一位干了十八年的老办公室主任说,做办公室工作要做到四句话:要像牛一样拉套,要像狗一样看家,要像猪一样愚蠢,要像骆驼一样忍气吞声。

        而文字工作又是办公室工作中的等而下者,为什么?

        因为管车辆的可以公车私用,还能揩点汽油;管接待的能吃个不要钱的饭,临走还能给老婆孩子捎一点;管购置办公用品的能够落点回扣。

        管文字工作的除了能贪污几本稿纸外,别的就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所以机关里谁都不愿意干这个苦差事。

        秦局长已经上班了,他找任凭谈了一次话。

        大意是任凭的事是组织上集体研究的,因为他刚到局里,好多情况不熟悉,所以他并没有参与更多的意见。

        他希望任凭不要消沉,年轻人栽了跟头不要紧,只要及时地爬起来,就不可怕。

        任凭听那意思无非是让自己不要嫉恨他,根本就不是他的事。

        实际上任凭心里明白,这事肯定是裴京干的,因为他是分管局长,秦局长刚来,肯定会充分听取他的意见。

        任凭上班的第二天,秦局长就把他找去。

        ——干文字工作常常是这样的,一把手直接安排工作。

        说是最近市委书记要来城建局调研,让任凭准备个文字材料,不要长,但要精。

        稿子最后由裴京把关。

        同时,明天要召开全局职工大会,宣布全局机构人员调整的情况,也要任凭准备一个材料,主要意思秦局长口授了一下,任凭做了记录。

        后一个材料好办,因为是局内部会上的讲话,况且有提纲作参考,稍加润色就可以了。

        前一个材料让任凭费了一些脑筋,他毕竟对有些情况不熟悉。

        任凭翻看了原来管文字工作的那个同志交来的材料,只觉得头昏脑胀,怎么也进入不了角色。

        他原来干过这种工作不错,但是那从来不是自己的意愿,都是被逼无奈才干的,就像现在自己的处境一样。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材料理出个头绪,但是也写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所以就胡乱找了几个材料剪剪贴贴,凑成了一篇约五千字的汇报材料,交给打字室去打印了。

        第三天的会议宣布了机关机构和人员调整的的具体方案,要求新调整的人员必须服从组织安排,在两天内到新的岗位上班。

        机关的处室由原来的十个调整为十六个,其中编委批的十二个,局内设的四个。

        局长由原来的一正三副调整为现在的一正九副,加上专职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正县级调研员、副县级调研员,局领导班子一共十六人。

        到规定年龄的同志要办理退休手续,但是局里工作又离不开,决定这些同志除不再担任原来职务外继续返聘到原来的处室。

        别的任凭没有注意,只是听到原办公室主任李正任业务处处长,张亮任副处长。

        办公室原副主任程振鹤任办公室主任,任凭任办公室主任科员。

        副书记宣布完任命以后,秦局长就开始念任凭写的讲话稿了,什么机构改革的意义了,什么大家要服从组织原则了,什么要搞好方方面的关系了,全是大道理。

        任凭自己听着就厌倦起来,坐在后面的人也开始小声议论。

        “这叫什么机构改革?说是减员多少多少,越改人越多了。”坐在任凭左边的一个理着平头的小伙子说。

        “都是为革命工作那么多年了,不让谁吃饭呢?改革就是让老家伙退下来,给年轻人让让路罢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头发半白的男子说。

        “这下热闹了,这么多领导,怎么分工呢?再说,谁干活呢?”小伙子说。

        “这不是咱考虑的事,只要发的钱多,都当局长我都没意见。”白发的男子说。

        会议结束后,整个机关就像蚂蚁行雨一样动起来,房间内、走廊里桌椅擦地的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的吵吵声就像是大规模上访者冲进了大楼。

        任凭已经先期到位,所以不存在搬家的问题。

        他泡了一杯茶,拿起当天的报纸看起来。

        他看报纸,喜欢寻找自己感兴趣的题目,发现目标后再深入进去。

        报纸上有两条消息引起了他的关注,一条是人事局考试录用公务员公告,近期内市直机关要通过考试录用五百名公务员,年龄三十岁以下,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工作与否不限。

        因为机构改革减员刚结束,所以现在录用公务员就显得有点滑稽。

        可能人事部门高瞻远瞩,考虑到公务员队伍的年龄结构问题。

        另一条消息是下岗女工刘咏梅勇斗歹徒,获见义勇为奖五万元。

        任凭感慨万千,同时也倍感欣慰。

        这个刘咏梅肯定是柳钦佩的老婆无疑,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有照片,从照片上看,她打扮得相当时髦,面对镜头神采飞扬,估计她已经在她的行当里站稳了脚跟,否则不会那么光鲜。

        消息说,有一名持枪男歹徒冲进银行,抢劫了十几万元巨款后逃窜,正好被路过的刘咏梅碰上,于是不由分说就追了上去,歹徒在逃跑的过程中向她连开两枪,都没击中她,最后歹徒的子弹打尽,逃进了一个家属院,终于被勇敢的刘咏梅生擒。

        任凭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为了避开命运的鞭挞,找一只洞穴和一块墓碑躲起来”(蒙田语)的同学柳钦佩。

        他虽然是须眉丈夫,却不如一个柔弱女子勇敢坚强,恐怕他到阴间也不会有大的作为,估计也是一个怯懦的小鬼吧。

        下午老庞没来,这些人很自由,几乎不受任何人控制。

        任凭坐在办公室里出神,那张翻了几遍的报纸就像嚼干了水的甘蔗,再也没有什么味道。

        电话一般一天不会有一个,上班这几天他就接到过一个电话,那是秦局长找他写材料的。

        也没有什么人光顾他的办公室,不像过去,办事的人能将他的门槛踏破。

        任凭四顾茫然,打开抽屉胡乱地翻看着。

        抽屉里有那三个女人写的三封信,还有成雁送给他的像册和书。

        他看看这封信,又翻翻那封,几个女人的形象交替在他面前出现,有的哭有的笑,还有的抱住他的肩头撒娇。

        唉,一切都结束了,三个女人都成了昨日黄花,他现在是孤家寡人,身边除了拥有不热不冷的老婆外,什么女人也没有。

        忽然他空落寂寥的心一沉,眼睛里扑出两滴泪来,他将三封信摞在一起,寻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慢慢地走到墙角的垃圾斗旁边,“嗖”地一声打着了火机,让火苗接触了那三种信纸的一角。

        在打着打火机的一刹那,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就像自己是纵火犯一样。

        三个女人从来没有见过面,现在她们的信却见面了,如果这些信有灵,它们会互相鄙视地说任凭是最爱自己的,也许会互相谩骂和攻击,直到打得头破血流为止。

        女人是最善妒忌的生物。

        信慢慢在那张铁搓斗里燃烧着,任凭看见一股像鬼魂一样的轻烟缓缓升腾,中间裹挟着片片纸灰。

        他觉得这火烧掉了他对几个女人的思念,烧掉了自己过去一段曾经辉煌过的生活。

        电话突然响起来,响声有点像是野地里的幽灵。

        任凭不慌去接电话,而是拿来水杯将搓斗里的余火浇灭。

        然后又慢腾腾地走到电话旁,那电话却停止了尖叫。

        不响正好,省一口热气暖暖肚子更好,任凭想。

        他正准备离开,电话又响起来,看来打电话的人知道他在,所以打得很执着。

        任凭拿起白色的话筒。原来是李南山。

        “你手机为什么不开呢?”李南山在电话里说。

        “没电了。”他应酬道。实际上是他心烦,故意把它关掉了。

        “晚上出来坐坐吧,给你解解闷。”李南山说。

        “算了吧。我没那心情,烦着哪。”任凭有气无力地说。

        “来吧。你没听说吗?烦恼的人找朋友诉说诉说,烦恼就少了一半。”李南山半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不去了。”任凭仍然懒懒地说。

        “来吧,有事。还有崔子建,好久没在一起坐了。”李南山坚持说。

        “好吧。”任凭总算答应了。

        “六点半,杏花饭店门口见。”李南山说完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