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李南山来了。

        “本来说上午一上班就来找你,结果一上班局长就让我过去,说是他的一个亲戚今年大学毕业,让我给他想办法弄到司法局,还非要进局机关,你说这不是为难我吗?谁有那个本事?!但是又不能当面和他顶撞,真是烦死我了!”李南山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然后背着手在任凭的办公室里转了一圈,禁不住啧啧连声地说:“乖乖,你是啥级别?弄这么豪华的办公室!瞧瞧这地,这天顶,唉约,还有这灯,宫殿似的!瞧你这板台,简直是越古制啊!都是市政府的一个局,你的办公室比我们局长的都漂亮!早晚纪委也得来收拾你们!”

        “你嚷嚷什么?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里了,要守点规矩!否则,乱棍打出!”任凭也和李南山开着玩笑。

        然后他见李南山在抱怨局长交办的事如何难办,突然想起了裴局长交办的事。

        于是感叹说:“我也正烦着哪。你看,局长交办的事,顶头上司,不办不行,办了又违反原则,你说这事咋弄?”

        “啥事?我帮你出出主意,替你分忧。”李南山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说。

        任凭将裴局长交办的房产证的事说了一遍,并拿出资料让李南山看。

        李南山哈哈大笑起来。

        任凭不明其意。

        只见李南山笑毕说:“这简直是小儿科嘛,亏你还当过两年的副处长!我给你说,象这类事,一句话,坚决办理!没什么说的。顶头上司说了,顶头上司到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城建局又不是你家开的,你管他有问题没问题!但是你得讲点技巧,别让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他不是让办吗?你想办法让他批一下,这样你就没责任了。”

        “可是,这东西按程序该我批的。”任凭挠着头说。

        “那不要紧。你只要得到一个便条就行。然后将这个便条存到原始档案里,什么时间翻到了都有证据。然后你在审批的时候就写上:“按×××的指示办,不就完了吗?”李南山不愧是一毕业就进市政府机关的老油条,说起来这种事一套一套的。

        “那我怎么得到他这张便条呢?我去找他,他肯定说,我不是和你交待过了吗?怎么还问?”任凭双眉紧锁地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给谁办这事让谁去找他嘛。如果他顺利写了,你就照办了。如果他不写,证明他不是真心为他办这事,下面你就公事公办了。”李南山继续交待着任凭。

        机关里办事就是有学问!这些东西书上都是学不到的。

        任凭不禁从心里佩服起这个李南山来。

        看来自己的道王还是太浅哪。

        任凭想着,翻出了刚才那个年轻人的名片,当即给他打了电话,让他回来一趟,那人正好还没出城建局办公大楼,几分钟就转回来了。

        任凭给他略一交待,他就去找裴局长,又有几分钟,条子已递到任凭手中。

        只见裴局长在一张便笺上写着:

        任处长:

        * ×××单位的房屋所有权证之事请尽快给予办理。

        裴京底下是年月日。

        任凭遂在批准表上审批意见一栏写上:“按裴局长指示办。”字样。

        然后将裴局长的写的条子加在资料当中,装到一个大档案袋中,那人高兴地拿着档案袋去发证处领证了。

        十分种不到,就将这个棘手事处理完了。

        任凭感到一身轻松。

        “怎么样?几分钟内你就成了凤雏先生庞统了吧?”李南山得意地说。

        “你也太抬举我了,还得跟你多学习。今天专门到我这里,好像有什么事吧?昨天你说了个半截话,说是有事找我。好像是说办什么证的事。”任凭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南山说的事,就问道。

        “对对对。是这样的:我有个不错的朋友,在本市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最近承包了一项工程,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施工证还没有办……”

        “这家公司叫东方建筑公司,工程叫阳光大厦,对不对?”任凭打断李南山的话,反问道。

        “对对,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李南山这会儿好像雄风不再,甚至有点唯唯诺诺了。

        “这个事我已经回绝他了。他的要件不全,缺少一个资质证书原件,我怀疑有问题。”任凭说。

        “现在我把话给你挑明了吧,这个公司的老板和我关系不错,曾经帮过我的忙,现在人家打听到我和你是要好的同学,所以求到我头上了,咱不能忘恩负义啊,做人得讲个知恩图报。”李南山说。

        “你说欠人家的情,到底欠了多大的情?非得帮他们办这个事才能报答吗?”任凭问。

        “我分房子的时候,没钱装修,是他们出钱给装了一下,花了两三万元,人家分文不收,很够意思。当然在此之前我也帮过他们的小忙,帮他们打赢了官司。人就是这样,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慢慢地就建立了感情,就成了朋友。朋友多了,事情自然就好办了。”李南山娓娓道。

        “你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吗?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又托这个又托那个的。我跟你说,连我们的副局长都说过情,他们也送过钱,但我都顶住了,人已经被我得罪了。我刚刚从局长那里受训回来,局长说我刁难群众,左思右想,除了因为这个东风公司没有别的。”任凭抱怨着说。

        “今天这个事,你一定得帮帮忙。”李南山说,然后走到门边,把门扣上,压低了声音道:“但是肯定也不会让你白帮忙。我听他们说了。今天我把这个给你,你给他们办了吧。”李南山说着,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鼓鼓的信封,就向任凭桌子上的抽屉里塞,任凭伸手却没挡住,那信封便滑进到了自己的抽屉里。

        他又想拉开抽屉,但是被李南山按住了。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要不我还得给你送回去。”任凭坚定地说。

        “我说老任,别那么清高了。我是你的同寝室的同学,我很了解你,你也曾经拥有远大的志向,直到现在,还固守着心中的一片圣地,我很佩服你。但是,现在社会不兴好人了,象你这样下去可能不被这个社会所容。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局长说你刁难群众,是不是?那是个危险的信号。你想,现在的社会,很多人都已经被同化了,举个例子吧,长江中心有一个孤岛,长年累月被水冲刷,最后越来越小,再后就永远消失。你心中的那块圣地就是那孤岛,早晚得被冲刷殆尽的。

        试想一想,这件事假如你不办,最后人家又找到连局长给你压过来,你说你是办还是不办?那时你就被动多了。再说,还有你们处的办事员,已经接受了人家的厚礼。你要是挡着不办,势必招来怨恨。为了这个小事得罪一圈人,你说你值还是不值?这个公司可是能力通天的,你看他们这两年接了那么多工程,哪个符合正儿八经的条件?不都干得好好的吗?实话告诉你,他们的资质证可能有点问题,他们是二级,并不符合接阳光大厦的条件,但是他们却接住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世上的一些事并不是那么规矩。中国目前正在向法制国家迈进,也已经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一些事情正在按着国际规则办事,这是令人可喜的一面。但另一个现实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养成了人治的习惯,直至今日还有强大的惯性。你自己如果想改变这种状况,恐怕有点挟泰山以超北海的味道。”

        “那你说我该咋办呢?”任凭有点活动了。

        “我说你就把它办了,办了这一件事就能塌了天吗?对社会没什么大影响。对,还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昨天晚上实际上那是东方建筑公司请的客。”李南山又抛出了一道武器。

        “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任凭吃惊地说。

        “早告诉你你就不去了。但是你去了,我知道你是为着咱们的关系,为着咱们的同窗之谊。人都有欲望,饮食男女,都有。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象这种事既落了人情,又落了好处,我真不知道你在想啥。”李南山说。

        “但是损害的是原则,是法度。”人凭接着说。

        “不要老是上纲上线,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李南山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公司资质证书到底咋回事?”任凭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资质证书。

        “这事我知道。实际上他们的资质是二级,但是接这个工程的条件是一级。但他们怎么中标了呢?你肯定感到不可思议吧?因为第一他们肯花钱,光这项工程跑下来,业务费花了一百多万,这还不包括回扣,明的暗的都有。第二他们有关系,现任市长知道吧?这老板和他是连襟。”

        这下任凭明白了。

        原来他们的复印件是假的!

        怪不得跟他们要原件他们没有。

        现在的世道!

        投机钻营的偏偏能成功。

        “既然和市长是连襟,那让市长给他说说情,办个一级不就得了吗?何必弄虚作假呢?”

        任凭突然说。

        “你以为市长就能通天吗?实际上在这个社会上任何人都不是万能的,个体的力量是有限的。市长、省长都是一样。你是市长,你的势力范围也仅仅在你所在的城市,何况市长的上面还有市委书记。而资质证书的管理权在国家建设部,三级的是市里批,二级的就是省里批了,一级得国家批。况且审查相当严格。资质对一个建筑企业来说很重要,可以说是生存的基础。所以他们都不遗余力地跑这个事。”李南山好像知道的挺多。

        “这个社会真是乱了套了,什么都是凭关系,靠金钱铺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任凭感叹道。

        “乱了套?也没见哪儿乱了。社会照发展,况且速度还挺高,在世界上都是数得着的。资本主义在原始积累的时候,总是掺杂着罪恶,况且人们不择手段地追求金钱的行为本身也会促进社会发展。你没看过亚当。斯密的漏斗说吗?他说人人都追求金钱,将赚到的钱装到一只漏斗里,但这只漏斗旁边同时接一个管子,这个管子的另一端是国家。也就是说你个人赚钱的同时国家也富裕了。民富则国强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关系,可能是中国特色吧。但是你没关系在社会上还真寸步难行。说到这,我想也包括你老兄,你的发迹史我是知道一点的。”李南山讲话锋一转,说到任凭身上。

        “知道什么?”任凭故意问。

        “你是怎么当上现在这个处长的?我是知道的,但知道得不是很详细。你是不是跟市委管组织的张书记有关系?”李南山问。

        任凭说:“有点关系。我们认识。”

        “有点关系?恐怕还不一般吧?其实这没什么,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例子,后来发展成一种好的传统。其实这很正常,也比较符合逻辑。俗话说‘知人善任’,知人当然先知熟人,熟人不就是有关系的人吗?这样有利于工作的配合,也便于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你我概莫能外。毕业时,我通过关系进到了司法局,当时的司法局长是我老乡,我父亲和他关系较好。你虽然分到县里,但后来考上了公务员,应该说你是靠自己的真本事上来的,但你后来又认识了市委的张书记,然后就到这里来了。咱们两个殊途同归,虽然我是先行者,你是后来者,但后来者居上,你现在又跑到前边来了。”李南山滔滔不绝起来。

        应该说,在政治上任凭的悟性是不如他的。

        “我没跑你前边。”任凭纠正到。

        “我指的是实际上,实际上你走在了前边。为什么?因为你这是个要职,有职有权。象过去的朝廷命官,同是五品,在京城做个虚职跟地方做个太守知州什么的绝对不一样。要职升迁得快,为什么?因为他往往名义上有政绩,实际上能使上级得到好处,能上供。比如你这里吧,你这个处是城建局的主要业务处,也是你们局出政绩的地方,你们局的政绩不就是你的政绩吗?所以哪一天推荐干部领导首先想到的是你。当然你还得上供,还得拉关系,逢年过节得上领导家里坐坐吧,坐坐就不能空手去,空手去了不得劲。少了拿不出手吧?拿个三千五千的很正常。可是你这三千五千到哪弄去?光指望工资不行。工资一年才几个钱?这样你就得捞点,不捞点日常的应酬都顾不过来。中国还不是高薪养廉哪,工资很低。现在当官的,算一算他们的工资有多少钱?购买住房,子女出国,包养小蜜等等,等等,况且样样都是高消费。两份工资都不够!何况你不能停留在现有水平上,还得进步,政治上要进步,经济上也得进步。要进步还得投资。我看官场就象一个企业经营,你得保证正常运转,你得保证形成良性循环,否则那就惨了,要么亏损,负债经营;要么破产倒闭,洗手不干,退隐江湖。”李南山说得口干舌燥。

        任凭说:“喝点水吧。嘴磨破了可不值。那里有杯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说着指了指饮水机上的纸杯。

        “嘴都快磨破了,事儿还是没办成啊,如今老百姓办个事可真难哪。”李南山去一面拿了水杯,背向任凭接水,一面不满地说。

        “让我考虑考虑。”任凭说。

        “考虑什么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李南山继续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张书记有关系的?”任凭又一次避开李南山的问题,反问道。

        “这不奇怪。就那么大一个中州市,谁不知道谁呀?我给你说个秘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局有一位副局长是张书记的亲侄子,今年刚满三十岁,尚未婚。”李南山得意地说道。

        “有这等事?你我都到不惑之年才做了个处长,况且还号称有关系,人家年纪轻轻就做了局长,真是前途无限量啊!”任凭羡慕地说。

        “人比人,气死人,官场的事,能有定数吗?所以劝老兄,得饶人处且饶人,能行乐时便行乐。凡事不要太认真,皎皎者易污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没磨平棱角。”李南山劝任凭说。

        “吾知古隐士矣。官场上没有第三条路可走,要么调整心态加入到追名逐利的行列里去,要么远离尘嚣,做一个市中的大隐。当然我说的远离是指精神上的远离,不可能身心俱隐。”任凭说。

        “瞧你说得多难听。在古代,这叫建功立业,现在叫干一番事业。古人说人生几大志向,君子有三立:“立功、立言、立德’,首先是立功,即是出世做官,做官不成才著书立说,著书立说不成,那就只好自我完善,归隐山林了。但也有三者兼得的,那就是高人了。我觉得辛弃疾做得最好。”李南山说。“辛弃疾年轻时‘旌旗拥万夫’,建立了功业;但两次归隐都是被罢归,好在他有‘词’这个工具抒发胸臆,无意间作了大词作家。”任凭补充说。“怎么样,咱们谈了半天,我那个事给我办了吧?”李南山又回到了主题。

        “等等吧。等我考虑考虑吧。”任凭说。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转化过来啊,怎么象顽固的法轮功分子?那就算了,我先走了。等你醒悟过来再告诉我。”李南山开玩笑的说着,就走到了门口。

        任凭忽然想起抽屉里的钱,赶忙拿出来去撵李南山,李南山早已跑到了电梯口处,正好电梯开门,他就跑进电梯内,任凭追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了李南山的半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