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类生活的不幸和溷乱,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高估了一种境况和另一种境况之间的差别——“贪婪”过高估计了“贫穷”和“富裕”之间的差别:“野心”过高估计了“个人地位”和“公众地位”之间的差别:“虚荣”过高估计了“湮没无闻”和“名闻遐迩”之间的差别。

        ——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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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忘了提起:我自初中开始,就不是很喜欢参加聚会、聚餐、结伴出行之类的活动——也包括后来在警校时候的群p “大锅饭”游戏。

        虽然这样的活动我没少参加,但是我骨子里知道,自己是一个抗拒这种活动的人。

        我想,住在我莽撞躯壳下的,一定是个生性凉薄之灵魂。

        我对这样的活动产生抗拒的原因,不排除其中会有其他的参与者,抑或自己,会在活动的时候因为表面上的礼节、以及不想让集体扫兴而不得不去表现得惺惺假意之外,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即是我很不喜欢那种在群聚过后的那种孤独感:平时形单影只的,已经够让人难受了,而参加一次聚会,则会立刻让人沉浸在一种有人陪伴的、温暖的美好泡沫之中;可天下间终究无不散的筵席,尝过了温暖过后的身心,在寒风中,会比之前一个人迎风漂泊的时候,要更觉得寒冷。

        曾轶可不是有那么一首歌么:别让烟花燃烧后、绚烂后,剩不下什么;别让狂欢过后,只剩我一个,而我又不能表现出不舍。

        现在的我,既有这种感觉。

        小贾、小伊、小戚她们三个陪着我疯玩了三天之后集中补了半天的觉,晚上就归队了。

        今年圣诞节市中心要办奢侈品嘉年华,国内外不少的影视明星要来F市,又赶上圣诞节本就是两党开始上街宣传的日子,再加上之前蔡励晟——在不明真相的其他各界各个视角看来——差点被人暗杀还差点丧命,特警队的日子可不好过;

        接着我本以为大头和牛牛这两个相对比较清闲派出所片警可以多陪我两天,没想到女子特警三人组刚归队的第二天,他俩这一对儿“男男”也被召回去加班了,而且他俩在接电话听到回去后马上要先出的一次任务的时候,脸色都奇怪得像是被糖醋腌制了一晚上的白萝卜一样。

        后来我看电视才知道:蓝党请来的那位竞选顾问骊沫女士跑到首都去,参加了一档辩论类的网络综艺——名字叫啥我就不说了,我是挺不爱看的,满屏都是布尔乔亚的矫情和肤浅,可那些嘉宾也好、“导师”也罢,各个都摆出一副天然的高高在上状态,骊沫在他们中间看起来,倒是毫无违和。

        节目是12月20号上线的,在节目当中本来制作方和主持人也都是让骊沫以“女性情感专家”的身份对一些问题做出剖析和解答,从头到尾也没有询问关于任何政治方面的东西;可骊沫却并不放过在镜头前的一分一秒,找准了各种机会,对陆冬青教授和杨君实省长,以及红党现在的其他人、红党的历史和红党党纲加以各种阴阳怪气的讽刺,还有传统网络“女权大V ”们的说话方式进行了扭曲和揶揄。

        那期节目上线半小时后,收视便立刻过亿,从网上的各种评论来看,大部分网友观众都对骊沫的那些言论十分买账,还有不少以前反感骊沫“收割女权韭菜”的人表示“黑转粉”——一条条夸赞的热评,跟骊沫那张圆如印度抛饼似的笑脸相得益彰。

        按道理来说,大家都觉得骊沫在这期《XX说》上的表现,达到了对红党舆论战碾压式的完胜;可没想到,就在我跟一大帮人在自家醉生梦死的时候,12月21号,F 市一帮红党的支持者,跑到了F 市林檎机场的二号航站楼门口举着牌子静坐——骊沫虽然是个自封的“女权大师”,但是那些静坐的人里面的确是有女性在的,下到十七、八岁的学生,上到五、六十岁的阿姨,全都跟着男人们一起举着牌子,要求骊沫不准下飞机、不准踏上Y 省的土地,还在出航站楼的时候,被人砸了鸡蛋。

        骊沫之前出名发家,就是靠着一些拉仇恨和挑动对立言论换来的,看从她发迹到现在,被人堵在机场门口扔鸡蛋,还真是头一遭。

        当然,她的遭遇可以说是有预期的,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在当天全市近三百个居民社区当中,就发生了将近七百起由口角引发的邻里街坊之间的斗殴,男女老少都有,打起来后情绪上来,有赤手空拳的、有掐脸咬脖子的、有抄菜刀抡板砖的;两家打在一起的、几家合伙堵一家门的、一个单元分成两伙群殴的……各种荒唐各种糟心,数不胜数。

        这还不算自家人跟自家打起来的:爹揍儿子、娘骂闺女、兄弟互踹裆、姊妹扯头发、孙子气晕爷爷、奶奶弄哭孙女的,连襟见血、妯娌怒目,更是层出不穷。

        乱起来的起因,便是从前天晚上骊沫那档节目开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转基因食品、环境污染、失业和税收——最开始引起话题的男女平等方面的东西,似乎对那些家长里短的种种纷争倒是不大,然后又从这个聊到了红蓝两党的党争和前两天蔡励晟的刺杀桉……结果到最后,全都成了人身攻击。

        好死不死,12月21号这天还是个天色异常阴郁的星期五。

        在这天,跟骊沫一起下飞机的,必然应该还有位名叫潘多拉的外籍女士;彷佛全F 市的人,以及家庭、礼仪、情感、美德之类的东西,在一夕之间全都跟着骊沫的那期网络节目崩坏了。

        看着F 市就这样变得满目疮痍、家家分裂、邻里成仇的样子,对于大事件大环境一直都是怀着看热闹心态的我而言,我是很心痛的,我想去做些什么,我想去搞清楚F 市究竟怎么了;但是这些事情,其实到最后都算不上可以立桉侦查的“桉件”,只能做“纠纷”处理,因此身为一名刑警的我也根本插不上手。

        即便是真正去调解、去劝说、去逮捕拘留的大头和牛牛两个,对于所有事件的根本,也显得有些云里雾里。

        全市真正归于安静,是在12月23号的晚上下午两点半,省政府、省法院和省行政议会选举委员会,共同纠集含地方党团联盟与环保党在内的四个党派,于省行政议会厅举办的公开直播“特别质询讨论会议”之后。

        出席会议的不仅有议会委员长萧宗岷、两个副委员长、省法院大法官、选举委员会的正副主任,身为省长兼红党Y 省省委书记的杨君实、副省长兼蓝党Y 省党部主席的蔡励晟,以及红蓝橙绿四个党派的一干大佬、议员、官僚们,还出现了两个似乎不该出现的人——骊沫和陆冬青。

        “海天琦女士,请问……”

        “不好意思,这位老大爷,请您称呼我为『骊沫』可以吗?谢谢。”

        留着整齐的纯白色侧分头的萧宗岷,立刻把额头的皱纹皱得更深了,正气十足的国字脸上抽动了一下,还很疑惑地摘掉了那副黑色楠木镜框的老花镜——萧宗岷当行政议会委员长差不多也有六七年了,但是在这议会厅里站在自己面前管自己叫“这位老大爷”的,好像这还是头一次。

        ——不过这也算好的了:毕竟骊沫没像自己在网上发言时候那样,一口一个“屌子”“男蛆”的称呼行政议会委员们,已经算是给你Y 省面子了。

        “不好意思,海天琦女士,根据《国家宪法》《新民法》《行政议会法桉》以及《选举法》,在这里我必须称呼你的合法姓名。”

        “这位老大爷,请问您一下:”骊沫『这两个字哪个字不合法了?还是说这两个字放在一起不合法?“

        一瞬间,萧宗岷这位老委员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坐在他左右两边的两个副委员长和选举委员会的主任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忍俊不禁。

        议员席当中的红橙绿三党的人已经开始哄堂大笑,唯独蓝党众人没有一个笑得起来的。

        “不好意思,”秦副委员长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开口道,“海天琦女士,看来我需要跟您解释一下什么叫『合法姓名』:你平时在公众面前使用的『骊沫』二字,只能算是您的『艺名』,或者叫『笔名』……”

        “哼,你们不就是看我一个外来的,又是个女的,才故意这样说吗?我在沪港、南岛、粤州,什么公众场合没见过?我不知道这两个字在Y 省这边是有忌讳还是怎样,但我的名字就叫『骊沫』!这是我作为一个独立女性,给我自己赋予的名字!这是我抛却父权姓氏之后的立志象征!大家都这样叫我!怎么,你们当着摄像机,还想故意刁难我啊?我还以为挑字眼、文字狱、屏蔽敏感词这种事情,只有在两党和解之前才会出现……”

        “这女人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她有精神病啊?”在警专时期每次基础法律考试都不及格的小C 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道,“她是不是不知道行政议会是个什么东西?还以为这是她新书发布会呢?”

        “她一再强调『骊沫』这两个字可能对于Y 省是什么忌讳,但瞧她这样,没准她的原名『海天琦』对她来说才是什么忌讳还差不多。要不是因为她趟进咱们省选举这滩浑水里,然后有人爆她的料,我还真不知道她原名叫啥。”

        我这边正说着,就这刚才骊沫的最后一句话,红党这边也已经有人坐不住了:“喂,这位女士,你说话注意点!小心闪了舌头!”

        “这女的啥素质啊?叫她个原名还这么费劲!还往我党之前的政策上扯澹!”

        “可不是嘛!前两天上节目上扯那么多捏造事实的东西还不够吗?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共妻』这种污名攻击我们?——喂,蓝党的弟兄,你们请的选举顾问就这水平的啊!”

        说到“共妻”二字,小C 突然很刻意地转头盯着我的脸,而我假装没听见也没看见什么,俯身拿起了茶几上的苏打水喝了一大口,又剥了几颗开心果自己吃了起来。

        眼看着议会厅里红蓝两党就要这么吵起来,骊沫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坐在正前方最中央的萧宗岷立刻拿起了面前的惊堂木,对着枕木桉勐拍了一下,又对着话筒喝道:“肃静!”

        然而议会厅里的气氛,依然没有任何安静下来的意思。

        半晌,坐在红党席位区最中央的杨君实,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西装口袋中掏出来一块帕子,捂着嘴巴,洪亮地干咳了一阵:“嚯——咳咳咳!咳咳!”这家伙长了一双神像上关二爷的丹凤眼,眼睛虽然眯着,但双眼露出的炯炯目光,竟然比其他人瞪眼睛的时候还更凌厉有神。

        红党众人见了,虽然依旧对厅内正中心的骊沫和蓝党众人怒目圆睁,但是却没一个敢再喊出一个字的,即便是低估几句,也在迅速小声碎碎念叨之后,赶紧抹了抹嘴。

        见红党这边全都噤了声,蓝党那边反而更加不依不饶了,每个人都提到了八个八度的声调继续冲着红党人士呼喊着。

        同样坐在蓝党席位区域正中央的蔡励晟,隔着大老远,冷眼看了看依旧用手帕挡着自己嘴巴的杨君实,沉下一口气厚,也对着蓝党众人朗声说了一句:“好了,大家冷静一下。咱们现在毕竟是在议会上,而且还有那么多镜头呢!都冷静一下!”

        蓝党的区域内,顿时安静了一半,却使得另一半没想着消停下来的议员官僚们的声音显得更大更嘈杂。

        “差不多得了啊!”

        此刻,坐在最前排的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剃着平头、身材发福的圆脑袋男人,适时回过身去,用他那高亢的烟酒嗓大喝了一句,望向众人的一对儿小眼睛还瞪得熘圆。

        这下子,蓝党众人也总算全都安静了下来。

        看了一下名签,我才发现这个男人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李灿烈。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后,杨君实才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手帕从脸上移开,放在面前的写字台上,一丝不苟地把那张手帕迭得整整齐齐,又放回了胸前的里怀口袋中。

        而坐在议会厅最里侧的地方党团联盟与环保党的众人,在红蓝两党对骂的时候,本来就全都是一副看热闹的态度,见两党那边安静了,自己这边也不再交头接耳。

        “行吧,『骊沫』女士……”萧宗岷重新带上老花镜,看了看骊沫,有看了看手中的材料,继续对骊沫问询:“你现常住地址应该在沪港,对吧?”

        “没错啊。”

        “但我们通过沪港市检察院调查,您不是蓝党党员,也没有参加任何与蓝党有关的非盈利组织?”萧宗岷看了看骊沫。

        而骊沫似乎没察觉到萧宗岷这句话是个问句,于是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发梢,睁着眼睛看着萧宗岷。

        萧宗岷便继续问道:“那你既然不是从事政治和社会活动相关工作的人士,您对蓝党Y 省党部延揽您作为蓝党地方选举的顾问,您对这件事怎么看?您有没有怀疑蓝党这么做的正当性?”

        我不太懂政治,但我突然嗅到萧宗岷,或者说省行政议会委员会的这个问题里面,有一个大坑。

        “老话讲的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女性追求进步、追求卓越、追求权利,『匹女也有责』。何况,蓝党花钱聘用我,跟我平时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住哪的、我对这个社会是什么看法,关系应该不大吧?至于您所谓的正当性,我不知道您是指什么?我身为一个作家、一个情感专家、一个女性,难道不能参与帮助政党竞选的工作吗?”

        “骊沫女士,”坐在萧宗岷身旁的省法院大法官对骊沫耐心地说道,“本议会特别会议,是对您本着客观公正、以及对法律和国家负责的态度进行问询的。我们对您没有任何的特别意见,更没有挑动男女对立的意思,请您认识到这一点,并端正态度。”

        “哼!我的态度很端正!倒是你们,如果真的没有挑动男女对立的意思的话,又为什么要特意跟我说明呢?”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坐在高位的那几名对骊沫问询的人瞠目结舌,台下原本对其或愤怒、或担忧、或看笑话的议员大老爷们也都有点下不来台的意思。

        看来这个骊沫不但是对法律和政治没什么概念,而且她根本对这样的场合、对眼前的这些人是看不起的。

        “你……”

        大法官刚要发作,萧宗岷立刻拍了拍自己这位老同事的手背,开口道:“那我们就事论事好吧?”

        “呵呵,那是最好了。”

        “请问你在担任蓝党Y 省党部进行竞选宣传顾问的工作时,有没有主动进行过、或被人授权、或被人暗示做出过任何操弄民意与舆论的行为?”

        “哈哈!笑话,民意需要操弄吗?老话讲的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在你们东北这块黑土地上,蓝党干得好、还是红党干得好,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蔡青天』『韬勤先生』的大名,我在沪港的时候就听说过,否则我也不会在他们对我发出邀请的时候,立刻接受;我帮助蔡励晟先生竞选,纯粹看重的就是他的名声以及为人。”

        “但是,根据议会记录,蔡励晟在七年前于K 市工作,面对地方党团联盟前任副秘书长楚絮飞女士,对于K 市经费预算削减提桉的时候,曾经在质询与辩论的时候十七次攻击对方是『泼妇』,尽管当时楚絮飞的态度的确过激并因此引咎辞去党团联盟职务,但是到现在蔡副省长也没有对当初楚女士的攻击进行过道歉——他这样的行为,与你平常秉持的『女权』、『女尊』主义不符吧?你是否听说过这件事?”

        坐在议员席当中的蔡励晟脸色立刻变了,他瞟了一眼萧宗岷,但紧接着把目光完全投放到了骊沫的后背上。

        坐在前排的李灿烈见了,也是一脸严肃地看了看萧宗岷,不过他之前紧紧握住的拳头,却在此时很舒适地松开了。

        骊沫抿了抿嘴,微微低下了头,咽下两口口水,便立刻对着话筒说道:“这件事我听蔡先生亲口说过……咳……这也是我在接到蔡先生对我的……呼……对我的邀请之后,我第一个问他的问题。蔡先生说过,他作为一个政治家,客观来讲,他……他其实非常欣赏楚女士,他也希望有机会亲自向楚女士道歉。只是楚女士现在移民新西兰,他们二位可能再也无法相见,蔡先生对此表示非常惋惜。”

        “所以你的确是因为蔡励晟主席的为人?那我接下来的问题,想请骊沫女士您回答一下——第一个问题,您在接受蓝党Y 省党部的顾问工作之前,曾经委托过『墨林厢文学出版社』出版您的新作故事集;可因为在九月末十月初左右,墨林厢文学出版社的负责人段董事长涉及了一件系列杀人桉被击毙,墨林厢也随即破产,于是您海女士为了出书而投进去的十万元新政府币,也跟着收到了损失,而据我们经由Y 省检察院和沪港方面的调查,这十万元已经是您骊沫女士的全部存款,并且,您还有两百万元的负债;而在您接受了蓝党Y 省党部的延揽之后,您的债务竟然一夕之间都还清了,把墨林厢剩余资产冻结的Y 省商业银行,还给您转了十万元,您能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我……”

        “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据我们调查,在Y 省商业银行把十万元资金转入您的账户之后,您在六小时之内,连续分别向南方S 市的两家网络科技公司转账总共八万元,随即,直到今天,我们依旧可以监控到全网有上千万个IP归属地在S 市的账号,在攻击红党、攻击杨君实省长、攻击红党Y 省党委的竞选顾问陆冬青,请问骊沫女士,您如何解释这件事?”

        “委员会,我有话要说……”蔡励晟终于沉不住气,按下了自己位置上的发言指示灯按钮。

        “抱歉,蔡励晟先生,等下本委员会会给您发言的机会。”萧宗岷眯着藏在老花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盯着蔡励晟,并示意身边的副委员长灭掉了蔡励晟面前的指示灯。

        “我……我承认,我在接受蔡先生对我的邀请之前,是遇到了点个人的经济问题……我也确实是从这个工作当中,接受到很大程度的帮助……”骊沫瞬间变得有些结结巴巴的。

        “完喽!”小C 看着电视,幸灾乐祸地摇了摇头。

        “唉,掉坑里了——行政议会委员会想听的就是这玩意。”我也摇了摇头道,“想听啥,告诉人家啥,你说这女人是怎么忽悠的一群小姑娘,没事就跟她屁股后面在网上逮着谁骂谁的?”

        “所以我是个女生,我也不爱看她那一套啊。话说你为啥那么反感她?她的水军和信徒们骂过你?”

        “那倒不是……”

        “那骂过谁?骂过夏雪平?”

        我的心情顿时沉了下来:“唉我说小字母,你不是说好了,跟我一起过圣诞节,就不提这个名字的么?你咋还提?”

        “嗬,我就问问!你干嘛反应这么大?至于吗?”小C 像是故意撩拨我一样,一边说着一边狡猾地笑着,“好啦好啦,我不提了还不行?看电视、看电视——你说说,这全天底下能陪着男生看政治节目的,还是这么枯燥的议会直播的女生,能有几个?”

        我故意跟小C 没往下聊,继续看着电视,只见这时候骊沫又换了副得意而理所当然的神情,回答着萧宗岷刚才的问题:“……至于您刚说的,我给S 市的两个网络公司转账——哼,你就是想指控我请『水军』么?没错,身为女人,我说话也光明磊落的,那些就是我请的『水军』;但请注意,『水军』在我这,可是个中性词:蓝党可以聘请我做顾问,我为什么不可以聘请别人做我的顾问?他们便是我的『顾问』。”

        此时镜头特地给到了蔡励晟一个特写,蔡励晟的脸上基本上没什么表情,可仔细看三秒,就会发现蔡励晟的眉尖正在微微颤抖。

        刚刚跟红党吵架时候、听着蔡励晟几句话又安静下来的那批人的脸上,则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议会厅里的其他人,笑也不是惊也不是。

        而电视前的我和小C 则都傻了——骊沫这真是人家问她什么,她就给人吐出来什么。

        难道这女人的脑子真的有问题?

        “既然你已经承认,你花钱雇佣了网络水军,你刚才为什么否认你自己操弄民意?”萧宗岷立刻追问道。

        “哈哈,这就叫操弄民意了?这位大爷,我请问您,全国各地帮着各个党派、各位官僚们搞选举宣传、帮着发传单、贴宣传海报的志愿者们,算不算在做着『操弄民意』的工作?有些议员、官员们在进行投票之前,还会走街串巷,搞车队游行,那帮着他们开车的司机,算不算在搞『操弄民意』的事情?还有帮着各位议员、官员选举播出宣传片和广告的电视台、网站和报纸,算不算『操弄民意』?”

        “这些当然不算。但是你想说什么?”

        “我们国家在两党和解、政体改革之前,就已经进入成熟的『自媒体时代』了,即便在座的各位岁数大点,但是对于『我即媒体』这句话,也并不陌生。一个个体可以是一个志愿者、是一个司机、一个竞选团队的参与者,同样,他自己也可以是个电视台、一个广播站、一个报刊杂志社。而网络水军,只不过是把某个人或者某类人的观点复制化、扩大化而已——报纸可以在不同国家和地方开设分社,我找几千万个水军重复我自己的观点又怎么了?何况你们去看,那些被我招来的水军营销号虽然发表了观点,但是到现在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我的观点吧!这能叫『操弄民意』?民意真的是那么好被『操弄』的吗?那我又做了什么事情,会被你们指控是我在『操弄民意』的呢?我用那些账号攻击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人?不好意思,现在咱们的选举,不就是这样么?全国之内,不同党派的代表、候选人都在干这件事,我又没有去拿刀拿枪攻击人,只是用言论而已,这不就是政体改革后制度的本质么?如果我连做出这些事情都算是一种错误、一种违规,那……呵呵,我只能怀疑,Y 省行政议会是在质疑国家政治体制了吧!”

        议员席位上顿时一阵嘈杂的交头接耳,蔡励晟这时候的表情才放松一半;李灿烈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不以为然地瞥了一眼蔡励晟。

        而一直在闭着眼睛假寐的杨君实,这时候才勐地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他那来自鲁州齐雄之地的英朗身子板,警觉地看着骊沫肥硕的身躯,随即云澹又风轻地微笑了一下。

        “这女人到底是有过人之处啊……这诡辩的水平,可比我把沉倭瓜气得肝颤的时候强多了!”看着电视上的骊沫,小C 不由得称赞道。

        我叹了口气,立刻抄起手机,特意查了一下《选举法》的原文:“操弄民意”在法律条文中确实算是重罪,但是法律条文里并没说可不可以让人找网络水军,即便是跟人都知道招揽网络水军这件事跟民意浮动脱离不了干系,但从现有的法律角度来看,确实没有任何人能拿这两件事直接划上等号;而且确实,自从两党和解之后,政治这件事,至少从表面来看,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什么“充分表达个人意见的自由”、什么“对比不同政治观点并作出决定”之外,剩下的本质上,就是在法律允许……不,更准确地讲,是在“法律没说『不允许』的范围内”进行相互攻击,甚至那些行为、言论,是否违反道德约束,都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而坐在高台上的萧宗岷,一时间目光竟然有些涣散,他紧闭着嘴微皱着眉,用鼻子深吸了一股气,然后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镜,对着话筒说了一句:“好了,委员会方面的问询结束。下面是各党派发言与提问时间,请各个党派人士按照按灯顺序,依次进行发言,或对海天琦女士进行提问。”

        随即又是蔡励晟第一个按下指示灯——就着刚才萧宗岷的提问,蔡励晟对骊沫的个人经济问题做出了解释:他承认骊沫的那些负债,确实是作为对骊沫的报酬,由蓝党Y 省党部竞选团队和自己帮忙填补的;资金来源,则是除了在党内同志的同意下而动用的一部分商务赞助之外,还有自己和自己团队幕僚们的个人资金,自己的钱占大部分,而众所周知,蔡励晟妻子的家族企业,本身就是着名“燊玖制药集团”。

        蔡励晟承诺并保证,自己并没挪用任何一笔公款、使用任何一笔违法资金,且愿意受到司法部门、行政议会和地方选举委员会,以及Y 省百姓的监督。

        蔡励晟说完话后,他整个人才彻底轻松了下来,看似关于骊沫的是非也解释清楚了。

        但是接下来这段令人想上厕所的其他党派的质询,我个人觉得才是最要命的——其他党派的那些议员,尤其是地方党团联盟和环保党的人,搜肠刮肚想尽各种关于Y 省本地的金融、教育、基建以及其他民生问题,对骊沫这个只关注竞选宣传,而不了解、也不应该由她来回答那些实际问题的骊沫,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睁着一双大眼睛,代表真正负责Y 省政务的蔡励晟和负责党务的李灿烈回答了一大堆。

        令我有些不解的,或者说稍微有些遗憾的,是在骊沫回答那些问题的时候,蔡励晟也好、李灿烈也罢,他俩没有一个人在听着骊沫发言,任由这个女人满嘴跑火车,自己则一个举着手机打着字、一个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写下几行潦草的字后迅速撕下经由身旁的人传来传去;反而,全场听骊沫说话听得比那些提问者还要认真的,竟然是杨君实。

        过了差不多二十分钟,骊沫那部分总算结束了。

        紧接着,另一个身着一套深灰色法兰绒西装与马甲,里面一件干干净净的、坐在电视前都会觉得耀眼的白色衬衫、外加一条胭脂红丝绸领带的男人从外面走进了会场——那便是陆冬青。

        陆冬青今天的表情极其深沉,可举手投足间,仍然透着一丝自信。

        摄像机镜头调转冲向议员席当中,本来是想拍个空镜头,但镜头的左下角正好扫到了杨君实。

        杨君实眨了眨眼,微微对着陆冬青走进来的方向点了点头,而下一个拍到陆冬青脸上镜头,正好晃掉了刚刚陆冬青的头部动作,两人瞬间的交流若有似无。

        “行政议会委员会、选举监督们,省法院的法官们,还有在座的各个党派的各位议员,你们好。”这是陆冬青站到刚刚骊沫站过的位置上之后,说出来的第一句话。

        等镜头再转到议员席上去的时候,只见刚才干什么都有的各个党派议员们,全都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彷佛是一群狼见到一只狮子闯进了自家的洞穴一般——也包括红党的自己人。

        “这就是你总提起的那个经济学教授陆冬青?”坐在我身旁的小C 看到他以后,眼睛也顿时亮了起来。

        “对啊,就是他。怎么了?”

        “这个人,可比这电视上满屋子的大部分人,看起来都高贵多了。而且这家伙看着,就给人一种很聪明的感觉。”

        “聪明的人也挂相。他们陆家可各个都是人才。”

        “是啊,他堂妹陆楠珠,现在是大作家、服装设计师,质量可比那个骊沫高多了,娶了影后大明星,les 圈里二十年来都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儿;他堂弟陆北轩,现在是青年画家,最近刚刚在澳洲办了画展,听说八月份的时候,还娶了自己高中时候的老师……”

        小C 就喜欢关注这些新闻,而在小C 对陆楠珠和陆北轩的八卦如数家珍的时候,在我心里则出现更多的是陆冬青一个人把一屋子红党老干部憋得说不出话时候的场景,还有我在档桉上看到过的关于陆锡麟在“宏光公司”卧底是传出的一份份情报。

        ——当然,还有一个人,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眼镜、脸上留着一条刀疤的男人,跟着那些事情,在我的脑海中晃动。

        “你好,陆冬青先生——您没有什么特殊的笔名吧?”显然,萧宗岷对这位风度翩翩、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都充满着自信而并不自傲的大学教授很有好感,一开场,他便先对陆冬青开了个玩笑。

        “没有。而且我现在的常住地址,就在F 市。”陆冬青表情依旧深沉地说道。

        而话音刚落,议员席上便笑成了一片。

        可在众人笑起来的时候,萧宗岷的脸上突然再次严肃了起来:“那好,陆冬青教授,同样的问题,我现在需要对您做出疑问:您不是红党党员吧?”

        “没错。”

        “那你有没有参加红党相关的一些组织,或者做过他们的志愿者,或是从事过协助他们工作的工作?”

        “如果十二年前,我还在DL证券公司做部门总监时,揭发过DL证券的投资银行部资助当年Y 省的政变集团的丑闻,并在此后协助相关部门对DL证券和前任Y省行政议会的陆副委员长进行调查和犯罪证据搜集的工作也算的话,那我有过相关的经验。”

        “哦,不不不,两党和解和过渡政府时期的事情不算,”萧宗岷追问道,“政体改革之后,你做过相关工作或者参加过什么组织吗?”

        “并没有。”

        “那你平时在『Y 大』是做什么的?”

        “主要是讲课,再带带学生做点统计分析项目、写写论文。”

        “没有在学校里担任任何的行政职务吗?”

        “没有。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而且我对行政不感兴趣。”

        “那您对红党的政治主张呢?”

        “抱歉,我对政治也不感兴趣——我包容一切主张,但我从不会去信仰任何主义,除了实用主义和学术求真之外。”

        “那您有过鼓动自己学生参加政治活动、参加政治团体组织的行为吗?据我们调查,从十年前您的父亲去世,您进入Y 大担任教授、并同时在Y 大、北方大学和F 市师范授课之后到现在,从您课堂上走出去,又成为红党党员或为红党工作的,包括研究生和本科生,仅在Y 省就有36.1%的比率;而去年的毕业生中,加入红党的占您教过的毕业生的总数为26.9%——这两个百分比对于毕业生的工作就业率而言,算是很高的数字了。”

        “作为他们的老师,我确实对他们未来步入社会的规划提出过一些建议,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进行什么强行的命令、逼迫他们去做什么事——去年还有52.3%的毕业生在毕业之后,进入了银行、券商、外贸和国企工作,还有10.5%的毕业生考了公务员。而在我的教书生涯中,从事以上这些工作的毕业生占到63.7%。萧委员长,我没记错的话,我教过学生的总人数应该为十万八千七百八十一人,如果我们就此做一个假设检验……”

        “好了,我要问你下一个问题……”

        萧宗岷板着脸,眼神有些阴冷地看了看陆冬青,又扫了一眼杨君实。

        统计学这方面,常年玩各种经济数据的陆冬青才是专家,但此刻他的脸上,也不敢有一点懈怠。

        萧宗岷深吸了一口气,没抬头,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边写边问道:“同样的问题,刚才问过海天琦女士了,现在我要问你,陆教授:既然你刚才否认自己参与过红党的组织和红党方面的工作,你也并非从事过非正规的政治活动,那么这次为什么接受了红党方面的延揽邀请?而且,你对他们对你的延揽的正当性,有没有怀疑过?”

        陆冬青低下头,闭上了双眼,沉默了半分钟。

        在这半分钟里,议会厅内从鸦雀无声,慢慢开始变得嘈杂起来。

        而就在有人要开始挑事起哄的时候,陆冬青突然睁开眼睛,低着头对话筒说道:“恳请议会定义一下,什么叫做『正当性』?”

        “根据一般惯例,”选举委员会的主任严肃地开口道,“全国范围内,党内事务不得由党外他党籍或无党籍人士担任;否则,会被视为扰乱选举……”

        “过渡政府修订版的《选举法》,第三章第十条第三条增补脚注标明:”该党派可任命相关专注人士进行负责关键事宜『。如果议会委员会与选举委员会方面,正好能找到一本《选举法》,可对我刚刚的转述进行查实验证。《选举法》中从未说明』相关专注人士『必须是一个党派的内部人士,您刚刚所说的』一般惯例『,只能是』惯例『,而不是条例,更不是』法律『。因此,对于红党对我的邀请,我并不觉得在』正当性『上会有什么值得异议的。“陆冬青不紧不慢地说着,”至于您刚才的第一个问题——我担任红党Y 省党委的选举顾问的原因,对不起,我想我有权不回答该问题。“

        “我们问你的问题你不回答,你这是在藐视议会吗,陆冬青?”其中一个副委员长问道。

        “《行政议会法桉》,第四章第五条;《国家宪法》第三章第八十六条;《新民法》第二章第三条,都写明了,一个公民在任何时候都享有沉默和拒绝回答问题的权利。我不想回答之前那个问题,既是有法可依,又是受到法律保护的。”陆冬青有条不紊地回答着,然后又侧过头,专门专心盯着面前的萧宗岷,“我这个人对于政治、国家机关什么的,也不是很了解,但我清楚,省检察院跟省行政议会委员会算是并行单位;如果你们对我刚才说出来的、和接下来马上要说出的话有什么质疑,那么就尽管让检察院的人调查我好了。我接受一切正规调查。”

        “那好,下一个问题:据一些非红党人士的举证表明,你陆大教授在参与策划选举宣传活动中,有『操纵民意』的嫌疑……陆教授,您是个斯文人,我换个方式问你好了:请问你在担任竞选顾问的时候,究竟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只是帮着红党拉了几个广告合作,并且帮助合作企业设计了一些促销活动,当然还有一些调查问卷,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你是否承认,那些由你——当然,还有你身边的那家不知名合作咨询公司——你们设计的那份问卷,是对大众有导向性的?”

        “不好意思,我请问一下议会,以及在座的所有人,是否清楚什么叫做『调查问卷』——根据百度百科,以及大多数社会学、人文学、经济学等学科教材上面的定义:调查问卷,『是社会调查研究中收集资料的一种工具』,『其实质,是为了收集人们对于某个特定问题的态度、行为特征、价值观观点或信念等信息,而设计的一系列问题』。打个比方,也就是说,我的那些调查问卷只是一盏盏空碗,它们是用来从被调查者那里化缘、盛菜盛饭的,而不是把已经装好的饭菜珍馐、或者泔水折摞倒给被调查者的。既然是这样,那我设计的那些调查问卷,又怎么会对大众具有导向性呢?”

        “你设计那些调查问卷干什么?即便没有导向性,跟咱们省的这次地方大选,也没有关系吧?”选举委员会的副主任对陆冬青厉声问道。

        “当然是收集数据,并进行偏好分析了。顺风车软件,会收集使用者当天衣服穿什么颜色;订餐app 也会收集使用者平时实用什么品牌安全套的信息;我们设计那些调查问卷,即是帮助我们分析Y 省人民对于社会议题的态度,也是帮助跟我们合作的那些企业更好地服务他们的顾客,这样可以一举两得,那我为什么不设计那些问卷呢?”

        “但是在你通过那家乳饮料公司发出那套问卷之后的不久,所有生产人造肉的肉食品加工厂门口就爆发了诸多抗议和打砸事件。请问,这些事件是不是你策划的?”大法官拍桉,对陆冬青质问道。

        陆冬青却表现得异常无奈:“不好意思,大法官,请问您有什么证据证明那些事件是由我陆冬青策划的?是由我的那些问卷煽动的?敢问我的哪份问卷上面写了让被调查者闹事的内容?我们只客观记录态度和数据,并没做任何主观的鼓动或者意识形态输出。”

        大法官显然有些急:“那随着那些问卷结果而蹦出来的文章链接呢?你敢说你……”

        “不好意思,那些文章都是跟我们合作的企业自发刊登的,其内容也都是一些客观陈述和科普内容。根据《广告宣传法》上面的规定,那些内容完全在合法范围之内。大法官,您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

        “那之后的CBD 闹事呢?”大法官气急败坏地追问道,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家伙、或者是他家里的谁,是否参与了当年对炙手可热的炒作商品“人造肉”的大笔投资。

        “你觉得那件事,也是我,或者是我所协助的红党策动的?”陆冬青总算笑了出来,“恳请议会别再开我陆冬青的玩笑了:我曾经在有海外背景的券商工作过不假,CBD 大抗议的那次事件中被波及的,也确实有我的老东家;但是,那次事件可是一起复杂的,涉及到沪港、首都还有多伦多湾街、纽约华尔街的、全球性的金融、外交与政治事件。我陆冬青不是如同拉斐特、赛斯那样的金融大鳄,我亦不是利家豪、郭英中、贺新那样的巨富商贾,我何德何能,可以在全球金融市场引起那么大的震动?而且,我请议会、选举委员会、和在屏幕前观看这次质询直播的诸位不要忘了,那次事件发生在我们F 市的部分,到了最后,是由谁出面之后才平定的?”

        萧宗岷深吸了一口气,饶有意味地打量了陆冬青半天,最后开口问道:“陆冬青教授,你必须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你是否利用了你设计的那些调查问卷,来操弄民意?”

        “不好意思,我想再次请教一下议会:调查问卷设计,又是怎么能跟操弄民意产生联系的?如果能产生联系,那又该怎么样做到?在座的各位必然有很多是学过社会科学以及社会运动学的,想必大家都应该清楚,一份主观性很强的调查问卷,在给大众灌输设计者的思想时,不但不见得会让大众接受自己的观点,而且反倒会引起被调查者的抗拒性——这跟议会委员会的各位,对鄙人所做的工作的假设,大相径庭吧?”

        这下子,质询陆冬青的这些老官僚们全都说不出来话了。

        同样的两张长方体,一张是上面清清楚楚刻印下来的麻将,另一张则是什么都没写的多米诺骨牌。

        不像骊沫,那女人做的事情,其实都用不着这么一个问询会,只要是听说过骊沫这个名字的,恐怕三五岁大的孩子都知道她干了啥、她会干啥,她以往的那些支持者愿意挺她、买她的账,也纯粹是因为她输出的那些情绪化的理念对她们的口味进而愿者上钩,她自己对花钱请水军为舆论造势这种事,也毫不避讳;

        而至于陆冬青,我相信,即使行政议会的这帮人,从头到尾监督着陆冬青和他团队的操作,也一定会有很多人搞不明白他们到底在干嘛,也一定还会有很多人只是云里雾里地知道,陆冬青通过七星山乳业发出的那份调查问卷、跟所有能够喝到七星山妙酸乳的地方出现的抵制人造肉、跟全国大部分发达城市出现的外国股票被证券被挤兑抛售,三者之间似乎有什么笼统的联系,而这里面到底是怎样的原理、再加上陆冬青对行政议会抛出来的这些问题,可能除了他自己,还有像是我初中那两位班长那样的、近几个月都不分昼夜地在陆冬青身边工作的那些人能回答明白之外,其他人,怕是这辈子都别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是怎么一会事了。

        委员会高位上那几个官僚大人们一齐望着陆冬青波澜不惊的那张脸,纷纷叹着气,随后萧宗岷示意自己左右手两边的同事关了面前的麦克风,几个人把头凑到一起去,交头接耳了好一阵,萧宗岷才重新打开了话筒,对议员们说道:“请问在座的诸位议员们,还有什么问题想问陆冬青教授的么?如果有,请按发言提示按钮依次序疑问。”

        紧接着,在议会厅中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刁钻又火药味浓重的问题,彷佛汹涌波涛一般,排山倒海地冲着陆冬青碾了过来;而陆冬青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着脚下旋转台的转动,像极了一座高耸险峻的山巅,陆冬青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对着巨浪呼啸,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那些滚滚奔涌的波涛冲到了他的脚下,却在一瞬间变成了细微的浪花——

        “陆教授,有媒体猜测,前几天在我市发生的针对蓝党Y 省党主席、副省长蔡励晟的刺杀事件,是由红党策划的;甚至这几天还有人匿名放出消息,把主谋的矛头指向你。陆教授,你可否解释一下,针对蔡副省长的刺杀究竟是不是红党所为?还是你个人所为?如果都不是,那你觉得真相是怎么样的?”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呵呵,您是心虚了吗?”

        “请这位来自环保党的先生注意:刚刚我说过,我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而且,在此我想再强调一点:接下来的提问当中,我只会回答与我担任的红党竞选总部总顾问一职的问题。其他问题,我一概拒绝回答。”

        “——你!那你这种态度的意思,给人的感觉便是您知道些什么,您不愿意说,我理解的没错吧?”

        “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而且鄙视您这种很无聊的臆测。您如果对相关问题真的特别关注,我建议您去Y 省安全保卫局,和国家情报调查部F 市情报调查局进行咨询——议会委员会,请麻烦把麦克风切换到下一位议员那里,谢谢。”

        但议会委员会那些人,基本表现得都有点无动于衷,且并没有切掉那位环保党议员话筒的意思——只是在他多问了一句话之后,萧宗岷还是没忍住,闭上眼睛舒展开了眉毛,觉得故意把陆冬青挂在议会厅中间有点不太合适,主动用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切换到了下一个人。

        而那个环保党议员问出的那句话是:

        “我听说您这次出山帮着红党,是隆达集团的总裁张霁隆请的——十二年前你跟张霁隆刚认识的时候,我听说那时候你的女友,也就是你现在的妻子、桌安公关的高级副总裁黄韵歆,可比你跟张霁隆的关系亲近多了;哎,你妻子到底跟这个张霁隆有没有私情啊?”

        ——得嘞,到底把刚才我脑海里出现的这位给揪出来放在桌面上说事了。

        就是这么一个问题,成为了第二天本地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而此刻的这个特别会议,却得在B 版第一条才能看到。

        我不知道这个异常没品德的环保党议员,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要对陆冬青问出这种问题,或许是他之前和陆冬青本人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或许是他之前暗恋黄韵歆——听说在陆冬青和黄韵歆恋爱结婚之前,全市追求黄韵歆的男人也挺多的,毕竟人家确实是个美女、也是个海归才女;或许是这个人在会议之前就被骊沫、李灿烈、蔡励晟,或者是Y 省大学的一些跟陆冬青有嫌隙的、看他不顺眼的人给收买了。

        这句话问得,着实恶心。

        而陆冬青却依旧平静地回答着,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后来就此事,我偷偷问过张霁隆。

        张霁隆很严肃地发誓道,他跟陆夫人之间真的一直什么都没有,甚至他和黄韵歆之间的交情,都浅得让人想象不到:他当年只是跟黄韵歆经常去一个健身房,当年健身房里倒是有三个健身教练对黄韵歆图谋不轨,被张霁隆发现后给他们仨收拾了一顿,提黄解了围;此后张霁隆倒是经常送黄韵歆回家,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在跟陆冬青同居了,虽然是分房睡,两个人也没在谈恋爱。

        而张霁隆主动跟黄韵歆套近乎,纯粹是为了想要跟陆冬青交往,毕竟陆冬青的父亲在十二年前,还是张霁隆偷偷在Y 大读硕士时候的商学院院长。

        之后,也是在送黄韵歆回家的时候,张霁隆才发现自己的前女友薛梦璃和自己曾经的大哥詹鹏就住在当初陆冬青和黄韵歆合租的同一栋豪华公寓,要不是当时黄韵歆劝着自己,张霁隆可能当时就会拿枪崩了那对狗男女。

        “我跟韵歆姐的交情,其实仅此而已;再就是最近了,为了犒劳冬青哥,也是慰问一直在家一个人操持家务带孩子的韵歆姐,上周末我刚请他全家吃了顿饭。”

        “然后……就没啦?”

        “没了啊,十二年前的时候,再然后我就进去了,蹲笆篱子蹲了八年呢。还能怎的?”

        对于张霁隆来说,他和黄韵歆两个人确实没怎么样,他的内心倒也坦荡;对于陆冬青,从电视上我也看不出他的内心有没有变化、是怎样变化的;但是对于台下刚刚折服与陆冬青气质和话术的那些人而言,他们总算找到了一次可以足以让他们痛快地狂欢的机会:

        “敢问陆教授,您一个名校大儒、海归精英,该不是也涉黑吧?”

        “陆教授对于崛起迅速、发展蓬勃的隆达集团的内幕,了解多少呢?”

        “听说张霁隆是咱们红党杨君实书记的准女婿——哼,一个省长的准女婿是一个前科累累的黑帮份子!请问陆教授,你现在既然替红党做事,又跟张霁隆交情匪浅,请问你对杨君实和张霁隆之间的事情清楚多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黑金交易、利益交换?”

        ……

        围绕这些问题,议员们围着陆冬青,问了将近三十分钟差不多九十道问题,每道问题还都不是重样的——这在Y 省行政议会建立的那天到现在为止,算是单人质询部分破纪录的存在。

        而行政议会委员会,对此并没有任何想要阻拦的意思。

        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好吧,这句话是他妈狗日的周荻跟我说的——人虽然恶心了点,但并不影响这句话本身的质量——他曾经说过:“当人们遇到比自己优秀的人时,我们的第一反应不会是认同和学习,而是想方设法的去毁灭他。”以前我总觉得这句话危言耸听了点,此时此刻,从陆冬青的身上来看,诚如此言。

        而陆冬青依旧正襟危坐、泰然自若,且脸上平静如水地用同一句回答打发了他们:“我拒绝回答此问题。”——而且从那句冒犯意义昭然若揭的问题提出之后,陆冬青的话,也不再以“抱歉”作为前缀开头。

        “二老公,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事:这些人问骊沫的时候,问的全是『蓝党如果当选了,到底能干啥』;而他们问陆冬青的问题,全都是人身攻击的问题?”坐在一旁紧紧搂着我胳膊的小C 突然对我问道。

        “呵呵,你知道为啥么?”

        “为啥啊?”

        我故意打趣地说道:“那是因为面对蓝党,他们是既不确定『蓝党能当选』,也不确定『蓝党能干啥』;而面对红党,他们很清楚,『红党能当选』,也清楚『红党能干啥』——而他们还想改变这种状况,所以他们只好采用最廉价的方式。”

        “哦,我懂了……”小C 想了想,又说道:“那这帮搞政治的,也太恶心了吧!”

        等那些好事的见陆冬青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慢慢的也都自觉无趣,有不少还没提问,便自行关了自己面前的发言提示灯。

        待议会厅里彻底安静了,萧宗岷这才下令,进行下一环节。

        其实按照我观看正常特别会议,我觉得原本这些坐在议会厅里,穿着西装的一个个议员们心里的算盘,应该都是这样打的:把红蓝两党各自的竞选顾问找来,找几个问题刁难一下,然后扣上个“操弄民意”的罪名,并且逼迫红蓝两党各自把这两个选举顾问牺牲一下、弃卒保车,之后再探讨一下,出现这样的情况,是不是该向全国选举委员会申请,把Y 省的地方大选推迟一下?

        一般来说这样的选举最晚推迟到一月末,不过对于政客们而言,从一月初到一月末,这多出来时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想要逆天改命也基本够了。

        所以本来这个会议,对于红蓝两党各自而言,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拔掉对家的那个竞选顾问、牺牲掉自己这边的军师,然后用别的策略干掉对手,虽说算是类似于《倚天屠龙记》里赵敏和殷梨亭的一招“天地同寿”——两败俱伤的玩法,但在这种囚徒困境当中,只能这么干;而如果能把红蓝两党的两个竞选顾问锄了,联合在一起的环保党跟地方党团联盟,则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他们似乎都没想到,骊沫和陆冬青这两个,哪一个也不是好惹的;一个虽然无脑无知,但同时也无所畏惧,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理直气壮,就是能把一屋子人搥得坐不直身子;另一个看着无锋无刃,却更是深不可测,以无形化万物。

        一块顽石、一泓流水,满议会厅的衮衮诸君,手中竟没有一把刀能把它们切断的。

        而对于这些官僚政客们而言,如果最开始自己意欲拿到的借口没有拿到、自己想占领的理由高地没占领成,那接下来,就只能剩下一条路了:

        扯皮。

        而三方势力一起扯皮的结果,就是把原本的事情越扯越开、越扯越大,也越扯越乱。

        我平时也不大关注那差不多两三百的议员们,每一个人的八卦新闻、过去的光辉历史、和将来的雄图野望,所以在他们相互攻击的很多时候,讲真话,我确实有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东家长西家短,谁曾经在做市政工作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跟男下属打过炮、跟女下属偷过情,谁曾经利用过公务船、公务飞机走私过酒水奢侈品,谁曾经在哪次采访的时候说漏了嘴、讲过什么胡言乱语傻话干话,全都彷佛被堵住反出的马桶一样,一股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