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一行能看清么?”

        “勉强吧……”

        “嗯,那请您跟着我的手指杆,读出E字母所朝向的地方可以么?”

        “可以。”

        “这个?”

        “上……欸?不,是左。”

        “这个?”

        “下……左?不不不,右!”

        “……唉……这样,我给您换一个:在这个视力表上,这几个图桉分别是雨伞、剪刀、茶杯、花朵、小鱼、鸭子、苹果,请您按照我所指出来的,说出图桉名称好吧?如果看不清,请告诉我。”

        “可以。”

        “这个?”

        “不像鸭子……雨伞?”

        我忍不住侧目看了眼:护士指给丁精武的那个图桉,分明是一只四四方方的小茶杯。

        原本对着视力检测室门口的穿衣镜照了个不停的李晓研,见到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再看着镜子里重新变得亭亭玉立的自己,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站在一旁的徐远也是气馁得不行,他最终忍无可忍,把张霁隆拽到了一边,小声对张霁隆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他的眼睛就真没办法了么?”

        “进来之前我不就让你做足心理准备了么,你以为我是故意诓骗你玩?这已经是给他想办法移植过眼角膜之后的状态了!”张霁隆真诚地说道,“馨亭最好的眼科团队专家会诊,却也都治不了——视网膜脱落加上视神经损伤,华佗在世也治不了,现在的最先进科技也治不了。他现在的状态,跟其他同样或者类似症状的病患相比,已经算不错的了。”

        “那他的头发呢?”

        “这个我也不太懂,好像叫什么什么‘规模组织损伤’还是什么……反正是能给他的头部做植皮手术,但是想让他长出头发也是很困难的。”

        徐远听着张霁隆讲述完,苦恼得连连咂嘴,站在原地直跺脚,接着他又对张霁隆问道:“你……你就不能再想想办法?给老丁做手术,局里和我个人,拿多少钱都行!”

        “哼……真他妈不想理你!”张霁隆也有些急了,“你以为我不想帮着治好他么?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没少听说过这个老丁的名号,我知道他是咱们F市的全国武术冠军,特警队的英雄——我也重英雄!而且这也是我答应秋岩的事情,我也想说到做到!可是徐兄,这是钱的事情么?我知道你有钱!但是这么多年,秋岩没求上我张霁隆的时候,你徐兄怎么不拿钱去给你这几个下属治病呢?”

        张霁隆的一番话,给徐远说得有些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候,隔着大老远,就听到老丁头中气十足地用着他那副老嗓子朗声说道:“哎呀,好啦好啦!局长,张总裁,咱们F市黑白两道,没必要因为我这么个老瞎子打口水仗……都是快奔六十的人了,还啥英雄不英雄的;谢着顶、长着疮、摸着瞎胡走道上班,倒也这么过来了这么多年,老瞎子我早就认命了。治好了、治不好,又如何?把我这癞头疮换成锃亮的‘地中海’,让我这之前啥都看不见的‘老瞎子’变成能看得到光亮和人影的‘睁眼瞎’,已经是老瞎子我上辈子积德了!”

        徐远和张霁隆一并回过头,都有些惊讶。

        张霁隆不由自主叹道:“老丁先生的耳朵,可是真灵敏!”

        “这就灵敏了啊?哈哈!”丁精武云澹风轻地笑了笑,笑中还带着十分的豪迈,而完全听不到任何的自怜自艾或是颓堕萎靡,但听他十分正经地自夸道:“老瞎子还没瞎的时候,耳朵就这样!可能就连咱们局长都不知道:不信,你们现在就去,随便去找任意规格的100枚硬币,随意地往这间屋子里撒一把,我能把每一枚的位置、面值、朝上还是朝下,全都用耳朵听出来——这个绝活,当年老瞎子还年轻的时候,除了我师父,咱们市‘勐虎’特警大队的奠基人索真教官,也就有两个人会了。现在用的都是高科技的什么电子狗、探测仪,之前可都是得用人肉来观测作战的!”他还对我问了一句:“怎么样,小处长,这个功夫想学么?”

        “你愿意教,我当然愿意学!”我捧场地说道。

        我更没想到,实际上从当年到现在在曾经的“风纪股三条丧家犬”里最惨的老丁,居然也是他们三个里面最为豁达的那一个。

        李晓研的肥胖和莫阳的失语耳聋,再加上他们俩偶尔会发作的癔症都是因为心理出现了很大的问题,而老丁,也就是为人懒散了点,却完全是一块滚刀肉,根本让人看不出他的脆弱。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会想起他档桉寸照上那张年轻俊朗的脸庞,心理也越是觉得他才是最可怜的。

        “哟,那你可得有点心理准备啊秋岩:老丁教人学点东西,那可唠叨啦!你可别被他烦死!”李晓研故意开玩笑道。

        “嘿嘿嘿!”丁精武咧嘴一笑,“妍丫头走路听着比以前轻快了,说话时候的气口也比以前顺当了,但是这张嘴啊,还是贼损!”

        一句话引得我和徐远、丁精武还有李晓研自己哄堂大笑,那个护士和一直跟着我们的那个制服警也跟着在一旁捡笑。

        就在大家都沉溺于笑声当中的时候,张霁隆好奇地问道:“老丁先生,您是会这‘天耳聪’功夫的两个人其中之一,那么另外一个,敢问姓甚名谁?”

        老丁那枯藁的双眼眨了眨,眯着眼睛望向我们这边,我看着他那空洞无神的目光,似乎并不完全都是在往张霁隆的身上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老丁的干涸双眸,竟然像是在冲着我的脸上一样。

        老丁竖起了耳朵,耳廓稍稍一摆,然后随着微微紧皱的眉毛一松,那双耳朵也稍稍耷拉了下来,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事不关己:“呵呵,那也就是个平庸之辈而已,除了那双耳朵,那个人似乎也没什么本事了。估计……现在在给哪个琴行做调音师罢了。”

        “哦,原来不是你们警务系统的同袍啊。”张霁隆回应道。

        “呵呵,张总裁真有心。倘若那人是个警察,张总裁意欲何为呀?”丁精武笑着对张霁隆问道。

        张霁隆咬了咬牙,尤其是当徐远和李晓研一齐转过头盯着他后,他额头上的青筋都紧张得爆起。

        可他在深吸口气之后,却仍然十分大方地看着丁精武,毫不保留地说道:“那我当然是想见见了。能人异士、英杰怪才,我张霁隆向来都是敬仰的。‘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若是这人得不到重用,我张霁隆还会想方设法让他来我隆达为我所用。”说到这,张霁隆又转过身看着徐远,开口问道:“徐兄,如果我没算错,老丁先生还有差不多六年时间就退休了吧?到时候,我想聘用老丁先生为我们隆达集团保安部的名誉总监兼任顾问,这个想法可以吧?”

        “可以与否,不在于我。我知道你们隆达集团的福利甚好,丁大哥有地方去,那当然是好事,但是你得亲自问问丁大哥,看看到时候,把一生都贡献给正义事业的他自己,愿意不愿意,去你们隆达集团那块‘宝地’?”徐远讽刺地笑了笑,又望向丁精武。

        丁精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闭上了眼睛然后又握紧了自己手里那支探路用的文明棍,缓了片刻之后微微一笑,向徐远和张霁隆说道:“老瞎子我还有六年呢,现在您二位就盼着我退休啊?哈哈!……老瞎子前半生披星戴月,活在刀枪拳脚之中;后半生在风纪处,也尽是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后来也丧失了斗志好一阵子,临了临了,糟老头子孑然一身,父母俱逝、无妻无子。所幸,后来局长还让我遇到了何秋岩这个没啥心眼、没啥经验、满心冲动,但也没啥包袱、没啥架势、不嫌弃当年我们这‘三条丧家犬’、为人处世还相当痛快的孩子,是这孩子给了我信心让我重新活一回!

        ——但是老瞎子累了,估计我还有可能提前退休,找个静谧点的地方休息休息。我现在想要的生活,那也就是找个山间地头,弄个小屋子,泡上一壶茶、听着相声评书或者京戏了。至于张总裁您要聘我去您集团,实在是抱歉,老瞎子真是一身疲惫,不大中用了,我也基本无欲无求了。”

        “那无妨。老丁先生没有这个想法,我张霁隆也不勉强。”张霁隆坦然地笑了笑。

        “但是我会记得,张总裁,我老瞎子这辈子永远欠你一个人情:谢谢你给我移植了眼角膜,还帮我这脑袋上,给重新装修装修。”

        “别了,这份人情你就算在何秋岩身上吧——是他帮了你。他帮你,应该算做你跟他的事情,他求我是他跟我的事情。你欠他的,他欠我的,这可不能直接划等号。”张霁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究竟在酝酿着些什么事情。

        “你能这样想甚好,”徐远看着张霁隆说道,“要不然,我可不会同意让你拿人情裹挟老丁大哥给你做点什么。”

        “哈哈,徐兄跟我交手这么多年,竟然还是不了解我!”张霁隆爽朗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不仅不会对老丁大哥那样,我还会想着继续帮他解决点其他问题呢——咱们隆达集团,从清洁部到总务财务,有不少跟老丁大哥年龄相彷的单身大姐们,有离异的、也有从未结过婚的,都是貌美气质佳风韵徐娘,性格也都不错;只是她们的出身差了点,年轻时候的一些经历有些为人不容,倘若老丁大哥不嫌弃,单纯愿意找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伴儿……”

        “我说张霁隆,你别坑老丁了行么?别人不知道你说的这些老大姐是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么?——当年的‘歌仙俱乐部’的‘红姐青妹九金凤’,全都在你们大厦里做清洁工;‘神州大饭店’的那几位头牌,都在你们隆达做会计吧?还有龙昌街和老天后宫剧院那边,现在是你们隆达集团开发的住宅区,你要不是断了人家原先的那点不干净财路,哪会这么好心给她们一个个安排工作……”徐远贬讽着对张霁隆说道。

        ——我这也算是终于明白为啥张霁隆的办公楼里,居然连扫厕所、擦窗台的那些看起来十分老实热心的阿姨们都长得那么标致,过了中年的她们身材虽然走样、但是依旧前凸后翘,而在她们劳苦的脸上,竟然偶尔会流露出让人心乱的春情来;甚至在写字楼里工作的那些男白领们,有些还愿意跟这帮做着卑微工作的阿姨们约会呢……敢情这隆达集团的清洁部、总务部和财务部的“卧虎藏龙”程度,也真不亚于“喜无岸”和“香青苑”!

        “你说什么呢?徐远,你是不是认为她们做过一时那种工作,就得肮脏一辈子?他们现在做的可都是正经的后勤账目,还有清洁卫生的工作;我是在给他们另一种生活!你一个市警察局的局长,说出来这种话……”

        “行啦,你们俩别吵了——我也算是老大哥,听我一句行吗?”丁精武急火火地对着徐远和张霁隆说道,“——我那什么……能一下给我找两个‘照顾生活起居的伴儿’不?”

        “我的个天!”李晓研在一旁哑然失笑道,“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刚说完自己无欲无求,就一下子想要俩?你还真是贪!”

        “嘿嘿,‘人生得意须尽欢’么!老瞎子我现在虽然这样,但是我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个帅小伙!而且老瞎子我也就是眼睛瞎了,身上其他地方的零件还都硬实呢!嘿嘿,对她们来说,咋的不也是个香饽饽么?我还怕他们抢呢!嘿嘿嘿嘿……”

        “说你胖,你老丁还真喘上了!”

        李晓研和丁精武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张霁隆和徐远之间赤裸裸的敌对气氛给消融了,他们俩互相看了两眼,也都不好意思再来一局唇枪舌剑,也就都跟着我和李晓研、丁精武一起笑着。

        今天本来是接老丁、阳哥和小妍姐回局里的日子,算得上是喜事,于情于理,徐远跟张霁隆都不应该吵起来,但是谁又有办法呢,黑白两道的天然对立、徐远张霁隆两人这么多年的恩怨,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可以化解的。

        而与此同时,我却发现我算是彻底被夹在了徐远和张霁隆的中间,而且还如同被水泥夯死一般被套牢,我觉得这两个人都有各自不大讲究的地方,因而当他俩用辞藻过招的时候,我的心里却觉得矛盾十足;而明明最开始,我曾告诉我自己我只是个他俩之间送信的,我不应该对他们俩的事情掺杂进我的任何感受。

        于是,我也对自己觉得颇为无奈。

        等老丁这边的护士帮他填完了报告,又给他送了三副每只镜片都堪比啤酒瓶底的眼镜,嘱咐他没事的时候可以戴上,试着练练眼力,或许会对视力恢复有所帮助。

        再然后,我亲自帮丁精武穿上了一套张霁隆专门为老丁订做的阿尔帕卡羊驼绒的西装,我们一行人便告别了馨亭美悦医院。

        临走前,徐远仍旧不示弱,给张霁隆撂下了一段话:“别以为你给我们局里的人这点恩惠,我就能放过你。实际上我会比以前对你更加警惕:张霁隆,你倒卖军火的事情、非法集资的事情、你跟你身后这馨亭医疗集团偷税漏税的事情,我会跟我在税务局和检察院的朋友打招呼,让他们对你倍加关心的!还有你在背后暗算徐靖江的事情,我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我说几遍你才相信?徐靖江落马的时候,我还在笆篱子里呢,这事跟我没关系!江湖上不都传说,那徐靖江是被他自己一个什么私生子到处搞政治献金,被人联手点名告发才出的事么?况且,不是都说徐靖江逃亡海外了么,官方是说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这个是需要国情部和国际刑警去查的。”

        “你当时确实是在监狱里,所以外人看来,你跟这个事情的关系最小,但在我看来正因为这样,你的嫌疑才最大!多说无益,张霁隆,还是那句话:我会盯着你的!”

        “呵呵,徐兄,恕不远送!”

        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驶上的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我抬头透过后视镜看着坐在后侧后方的徐远,哪怕弄得我脖子酸眼睛疼:我总觉得,当徐远看着李晓研身上的这套风衣外加羊绒连衣裙还有名牌高跟鞋、莫阳这一身琉璃白的BOSS,以及丁精武身上这一套阿尔帕卡羊驼订制西装外加那副防辐射树脂镜片做的眼镜,都让徐远的心里十分的不痛快。

        “‘搂丁’,‘做是几’(老丁,这是几)?”莫阳笑着对丁精武伸出一根手指。

        “感觉像是‘一’。哎呀告诉你们两个了,我就算戴上眼镜我也看不多清楚!”丁精武苦笑着摇摇头。

        “还真是‘一’!没事,你慢慢就能看清了!”李晓研说完,自己也顽皮了起来,“喏,老丁,这是几?”

        “看着像‘五’,又像‘八’……”

        “哈哈哈!一个人一只手哪来的八个手指头啊!”

        “你等会儿啊……你弯过去了一只手指头……是‘四’不?”

        “对喽!那这个呢?”

        “哎呀,‘一百’!给你俩美得,你俩身上都修好了就拿我开涮啊?不玩了!”

        “哈哈哈!老丁,这叫‘弯的four’(Wonderful)!”李晓研大笑道。

        笑过了之后,李晓研一转头看到徐远那张表情阴暗的脸,才终于收起了满身的喜不自胜:“局长……”

        “唉,比你老丁大哥都老的梗了,还拿出来开玩笑。”徐远这才转过头,眨了眨眼松开了眉毛,“重新变得漂亮了,高兴么?”

        “我……”李晓研转过身低下了头,又抬起头望向了转过身的我,我猜测她确实不知道,在徐远这样的表情前面,她应该怎么跟徐远回答。

        坐在徐远身后的丁精武跟我一样也没有说话,而李晓研身后的莫阳,则有意无意地咳嗽了两下。

        “呵呵,小妍,你刚进咱们市局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拘谨,那时候你也漂亮,对我可是有什么说什么;怎么现在,倒不敢说真话了?”徐远嘴上笑得和蔼,但是脸上的颜色依然腾着一股严肃,这让李晓研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徐远闭上了眼睛,看着窗外这阵不知从何时起悄然而至的鹅毛大雪,吸了一鼻子冷气,坐在我身旁那个制服警司机也很警觉地伸出手,把车里的暖风加了一档风速。

        沉默了好一会儿徐远才继续说道:“我要是你,一个曾经‘艳绝市局’的大美女,一度变得体态臃肿、人见人嫌,然后遇到了何秋岩,接着又变回了原样甚至变得比以前更漂亮,我的心里肯定也会开心,这是人之常情;但同时,我也会记住,自己应该感谢的是谁——这件事情,对于你们仨都一样。”

        一句话,让丁精武和莫阳也都不禁正襟危坐起来。

        徐远也转过身,对他们三个郑重地说道:“张霁隆这个人,我很不喜欢,但他刚刚有一点说得对呀:你们仨这个人情,是欠你们的小处长何秋岩的——这很客观:是何秋岩求的张霁隆,他才会免费给你们送到与他有资本往来的医院去治病,他才会给你们三个买如此贵重的时装华服,而这些事情都是让秋岩欠他的人情、或者是他在还秋岩的人情;换句话说,如果没有何秋岩,你们得不到这种重生的机会,而如果不是局里一直在养着你们三个,你们也必然遇不到何秋岩。我说的没错吧?”

        今天外面的气温差不多零下二十度,此时车子里面的温度也最多只有零下四度,可听了徐远的一席话,李晓研和莫阳的额头上全都是汗。

        老丁摘下了眼镜,捂着嘴咳嗽了一阵,然后清着嗓子对徐远说道:“呼……局长,我们仨其实一直想跟您说一声,我们是真诚地感谢局里这些年对我们的照顾和不离不弃。‘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局里对我们如此至好,我们仨对于市局……还有徐局长您,也必然是一片赤诚。刚在医院里,我们跟张霁隆那家伙,也只不过是客气客气,毕竟我们这三个狗不理、猫不嗅的东西,也是给人家添麻烦了,说几句中听的话、做做样子,也不给咱们市局丢份儿,对吧?”

        徐远听了丁精武这番话,脸上才终于露出来点轻松之意:“嗯,老丁大哥是体面人,我能理解。”接着,他又看向李晓研和莫阳,绷着脸问道:“那你们二位呢?”

        “我也会对局里鞠躬尽瘁,全力以赴。”李晓研立刻屏着一口气说道。

        莫阳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发音标准又清晰的话:“我……我……我也一样!”

        徐远表情严肃地转过身,但很满意地拍了拍李晓研的肩膀,也拍了拍莫阳的膝盖,然后幽幽说道:“你们能有今天,也是你们的造化。老丁戴上眼镜勉强能看东西了,莫阳现在能听见别人说话、自己也能发音了,李晓研你更不用说,人变回漂亮的样子了,身体和脑子也应该比以前更灵活。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们风纪处派去的任务更加繁重、艰巨,你们必须有信心、无借口地把这些任务完成。”

        三人全都先后叹了口气,旋即齐声答道:“是!”

        “哦,对了,跟你们公布一个事情:从今天起,何秋岩就不在风纪处了——重桉一组今早刚刚提交上来的申请报告:我已经同意让何秋岩暂代重桉一组组长的位置了。”

        “哦,是么?”丁李莫三人全都有些惊讶,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是这样的,”我对他们三个点了点头,“从今天往后,三位前辈真的就别再叫我‘小处长’啦,还是叫我‘秋岩’为好。”

        只见莫阳连连吸了好几口气,然后对我满面笑容地说道:“恭喜!秋岩!”

        “哈哈,谢谢阳哥。”我连忙对莫阳感谢道。

        “秋岩你暂代重桉一组长,那雪平哪去了?她还在休假没回来?”李晓研睁大了那双妩媚的丹凤眼,看着我好奇地问道,并且她还有意无意地摆动了一下双肩,于是那涨涨的胸部也跟着轻微地晃了晃。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地不敢与李晓研对视,便急不暇择地把目光往身子右边的车窗外望去。

        我一见那双闪着亮光的双眸,我的心便忍不住感受到一种怦然心动,这对于已经拥有夏雪平的我而言,是一种错误的行为;而且,现在的她赫然变成了窈窕性感的加强版田丽,但我一闭上眼睛,总觉得在我面前的这个尤物,本来还是个全身都散发着馊味的邋遢女胖子,这总让我觉得心里有些别扭,总让我在潜意识里认为是李晓研对我做了障眼法、而不是张霁隆带她去做了吸脂和整形手术。

        于是我一时言语掉了线,完全没说出一句话来。

        徐远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以为因为夏雪平转到国情部情报局上班涉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李晓研讲,他便对李晓研说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因为现在在省警察厅和咱们市局这边人事部门留的通报,是夏雪平的假期延长;但是雪平具体去干什么了……反正她现在肯定不是在休假。”

        “哦,这样子……明白了。”李晓研对徐远说道,但是她的双眼却在不住地看向我。

        顺着李晓研的视线,徐远瞟了我一眼,然后又转头对李晓研问道:“问夏雪平回没回局里,李晓研,你想干嘛啊?”

        “啊?”李晓研错愕道,“我?我就是问问而已……”

        “哼哼,你过了这个月,就快37了吧?对女人来说是一个挺不错的年龄。看来,我应该承担起顶头上司的责任,帮你物色一个像样的男朋友了。”徐远二郎腿一翘,双手自然地搭在了膝盖上面。

        “我……局长,我不着急!37怎么了……雪平都40了不还是单着呢么?我这好不容易整个人变回来了,我还想再自由几年呢。”李晓研低着头,玩着自己身上的衣角说道。

        “你是自由了,咱们局里的那群狼呢?那一个个有家的、没家的,有伴的、没伴的,平时就风流的、只是看着老实的……要不是我坐你身边,就现在给咱们开车这位小姜,你说他是不是都得回着头看着你往前开车啊?”徐远对李晓研说道。

        车里的人瞬间便全都看向我身边这位姜师兄,正往后视镜盯着李晓研的姜师兄——我没记错李晓研之前还跟我讲过的,就是这个还曾经朝她身上吐过痰的姜师兄,立刻战战兢兢地收回了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路况。

        姜师兄眼睛一落,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徐远身上,只听徐远说道:“‘单身公害’这个词,对你来说不算老土,你应该听过吧?你现在变回漂亮的样子之后你就是,但我是不允许市局出现一个单身公害玛丽苏的——你难道想让局里这帮男的,全都为你打起来?现在咱们市局某些警员的个人生活问题,已经被下面的几个分局给反映到省厅去了,我可不想再让我最信任最看重的这几个人,再给局里添乱了。”说到这,徐远还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接着对李晓研说道,“我是想收收你李晓研的心,懂么?你要是自己能管得住自己,别把这一出脱胎换骨弄成放飞自我,那你愿意什么时候恋爱结婚我便不管了。”

        “局长,您放心吧,我会严于律己的!”李晓研又低下头,认真地对徐远说道。

        “用不着跟我表决心——藏着掖着、收敛一些,你愿意怎么样我绝对不干涉,那是你的隐私。咱们局里现在,哼哼,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有的是。”徐远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这女人,尤其是女警,虽然美艳动人,但彰而不显,方是女神——这是我的一点拙见。”

        “明白了……”就这么一会儿,李晓研已经被徐远的这些话弄得喘不过来气了。

        “那……秋岩就这么离开风纪处了,”丁精武沉吟许久,终于开口道:“咱们处里的事情,局长你看……”

        “风纪处的事情,你们商量着来吧,有事情给我打报告……哦,量才副局长也得了解。”

        “咱们自己商量着来?”丁精武叹息着对徐远说道,“我们仨其实倒是无所谓,咱们风纪处内部问题也不大;听说沉副局长又给咱们招上了几十个小年轻,我们也有信心把他们调教得规规矩矩的……只是问题在于,咱们跟其他部门的关系,还需要协调。我们仨休病假这段时间里,处里是由伍育明和修德馨两个主事,他们俩都是派出所民警出身,一个是一身老油条的江湖气,一个脾气太冲,他俩做事倒是踏实,只不过时间长了,风纪处跟其他部门的关系恐生嫌隙。”

        徐远听了,肯定地点了点头,转而对我说道:“这倒是……秋岩你还不知道吧:在这一个月里,就在那伍育明,还有那个刚当爹的修德馨的看管之下,风纪处的几个人,居然又跟白浩远和他的那几个铁哥们,在咱们局里的体育馆篮球场上差点打了一架——呵呵,要不是咱们几百年都不运动一次的量才副局长,穿着背心短裤带着一帮保卫处的警察准备一起打球去,那天风纪处和重桉一组的人,怕是又要见血哦!”

        “还有这事儿?他们一点都没告诉我。在他们的朋友圈里,还是一片岁月静好的说,根本看不出来他们跟别人闹矛盾。”我惊愕地对徐远说道,“那看来我在重桉一组这边,是得给他们多做点工作、谈谈话了。”

        徐远也对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无奈地转头望着车窗外的鹅毛大雪:“唉,这是艾立威留下的贻害啊……秋岩,这事情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你走了之后,风纪处该让谁来当处长?”

        我思忖片刻,对徐远说道:“要是问我的话,我提名小妍姐。”

        “啊?怎么是我呀?”李晓研听了,受宠若惊,那看着我的火辣眼神,让我心乱又胆颤;而原来的她,只会对自己抽屉里包芒果干露出这样的眼神。

        这整容变美,看来变得不只是外表。

        此时我是真的有点不敢跟她继续对视,我只是扫了她一眼,然后回过头,但紧接着我又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一瞬间皱着眉头、低着头叹着气、彷佛车子里再接下来的话都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气恼的莫阳,再一想平时莫阳在网络上讨论组里发言时候的语气,我的心里便也能猜得到,重新恢复听觉和语言能力的他,肯定也有想要实现自己志向的期望。

        我停顿了片刻,继续对徐远说道:“局长,我是这么想的,首先老丁操劳了一辈子,然后目前他的视力还是问题,维持原来的职责可以,太繁重的担子也别让人家去挑了;阳哥虽然语言能力还在恢复,但我觉得就目前来讲他在与别人沟通方面,还是个障碍,阳哥的工作能力没的说:有拼搏精神、又一定的技术水平,这以后咱们风纪处除了扫黄和相关工作之外,不是还要开展内政监督工作么,阳哥绝对可以委以重任,只是组长让他来当的话,现在还有很大难度。而小妍姐,我查过小妍姐的档桉,其实她也是个很优秀的女警,在很多方面都胜过我,而且女人心细,更容易把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况且,就像局长您说的那样,小妍姐重新变得漂亮了,局里肯定会有一大帮人倾慕她,那么重桉一组的那帮糙汉子们,看在小妍姐的面子上,之前就算跟风纪处有再大的嫌隙,还不得忍忍?”

        徐远略带惊诧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你这小子可以的,会用心琢磨事情了。”

        “那还是老狐狸你栽培得好。”我打趣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叙述着我对修补风纪处和重桉一组之间矛盾的想法:“而且这只是人事安排。至于修补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局长,我觉得咱们还应该把现在风纪处和重桉一组的所有人都叫到一起,大家一起坐下吃个饭。没有什么事情,不是在一起喝一顿酒、推杯换盏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行那就两顿。在我接触这么一圈下来之后,我觉得咱们风纪处和咱们重桉一组的全体,也都是喜欢直来直去的痛快人儿,都挺好打交道的。大家是战友、是同事,坐下来喝两杯,说说交心话,也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了。您说呢?”

        “坐下吃饭……由头是什么啊?”

        “简单,风纪处欢送我卸任,重桉一组欢迎我回归。”我对徐远自信地说道,“我觉得这两个理由,对于把他们拉到一块去,是再合适不过……”

        未等我说完,徐远刚刚送给我的还很开怀的那张脸,又一下子拉得老长,而且脸色还有些黑,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你知道现在重桉一组有多少人么?”

        “呃……算上沉副局从警校抽调来的实习警,再加上从制服警大队考核扩充的,加上以前的建制,差不多83人——准确来说应该是84人,还得算上夏雪平。”我回答道,“说实话,局长,人有点多。重桉一组是主要负责凶杀桉,也不出去反恐、反黑,人这么多没必要。”

        “那风纪处呢?”徐远追问道。

        “……风纪处的人我还没见过,看原来办公室,办公桌已经增加到五十七个,再算上这三位,应该正好六十人。”

        “那加在一起,就快将近一百五十人了。这么多人一起出去吃饭,上哪吃?钱哪来?——每人均摊还是公款报销?”徐远严肃地对我问道。

        “这……”我仔细掂量了一下,顿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有点不周到:“局长,对不起了,是我疏忽……”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徐远表情凝重地说道,“司法调查局的人还没走呢,这样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不过风纪处的人事就按你说的,让李晓研接任风纪处处长。回去我就跟量才知会一声,然后全局发通告。”在祝贺了李晓研一通之后,徐远又对我问道:“风纪处的事情就不用你小子操心了,接下来,重桉一组的事情,你打算先怎么处理?”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当然是先就手查查佟德达的命桉了。然后有机会,查查苏媚珍……查查苏阿姨的下落:她从警务医院逃走,我觉得她一定得找一个地方落脚,哪怕是往境外逃的话,也不可能全凭一己之力……”

        结果我的话,又被徐远无情地打断了。

        而他此刻,已经在吞着气咬着牙;我头一次见到徐远如此出离愤怒,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似乎就没一个字说对的地方。

        “这两件事,我昨天告诉你和雪平,是让你们两个稍稍留神!……苏媚珍的事情,安保局在查,而至于佟德达……”徐远说着,又看了一眼身周三人,“都不是外人,也没必要搞得这么保密——佟德达的事情,现在是F市情报局在负责,他们把雪平叫过去,就是要她帮着查这个桉子的,毕竟那些不幸丧命的老警察里,应该有看着她从小长大的。”

        听到这,一直没说话的丁精武不住地吸了吸鼻子。

        徐远转过头看了丁精武一眼,接着对我说道:“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我看过最近重桉一组的工作报告,白浩远和王楚慧手上各有两个比较麻烦的桉子,你去跟进一下吧,顺便再重新熟悉熟悉重桉一组的情况。在重桉一组当组长,从来不是儿戏,你接下来的任务甚至要比你在风纪处,困难几百倍!可别大意了。”

        “我懂,您放心。”说完,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车子一转弯遇到了一个红灯,而在道路的右手边却嘈杂无比。

        但见路旁一帮人在一个工厂大院的门口正举着牌子进行示威集会,那大门俨然被那帮集会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坐在车上的我们几个全都看不到挂在那工厂大门门柱上的牌匾。

        而那些前来维安的民警们,正不停地承受着那些示威者们的推搡和高分贝的大喝大吵,还一边似乎正对所有人进行着苦口婆心的劝说。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还一直觉得游行示威这种事情,在两党和解以后是一种很正常的事情;但自从上一次那些受到“桴鼓鸣”和陈赖棍那帮人的煽动、在市局门口发生的恶行闹事之后,我对这种所谓的“符合人权”、“自由发声”的事情越来越反感。

        一时间沉不住气,我便对徐远问道:“局长,要不要下去看看?”

        徐远也实在有些不明就里,而在他身旁的李晓研与莫阳早就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开着车的姜师兄开了口:“局长、小何警官,没必要下去。”

        “他们在干什么呢?”徐远想了想,“这个位置,应该是‘香肴肉食公司’的地方吧?”

        “欸?……嗯,没错,就是这。九年前在这门口闹过一帮兜售假冒伪劣壮阳药的,我来过这。”李晓研说道。

        “一帮人在肉食厂门口示威干什么呢?”我观察了片刻,故意开玩笑道,“火腿肠午餐肉不够吃了?”

        “搞不好,给人吃坏了身体?”丁精武也好奇道。

        “都不是。”姜师兄摇头笑笑,瞟了一眼那些集会的人后说道,“这‘香肴’不是一直在跟美国人和法国人合资,并且跟环保党联合推广,搞了个‘人造肉生态’产品链么?结果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网上平地风雷地开始铺天盖地对着参与生产人造肉的厂商,还有环保党的那些党员们开骂,并且集体要求食品药品监督部把全国的人造肉都给收回并且销毁。这算好的,上网搜一下话题‘拒食垃圾’,那比这还热闹。前两天,K市的一个环保党籍的批评家,就在自家门口被人砸了砖头——那以前都是他们环保党的人这么收拾别人,这些年头一次听说他们的人被收拾,嘿嘿,也真是‘天道好轮回’!”

        “人造肉?人造肉这点事情至于么……”看着那帮亢奋异常、热血沸腾的示威者们,徐远坐在座椅上不禁犯嘀咕。

        “谁知道呢?反正这段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人造肉吃了其实能增肌、但主要说人造肉吃完了,女的不孕、男的不育,小孩吃了长不高还会变傻,老人吃了容易骨质疏松还会得糖尿病;就这段时间,那满屏幕满时间线的带流量节奏的营销文、辟谣的和反辟谣的科普文,分分钟刷爆各大SNS主页。”姜师兄说道。

        “那到底有没有因为吃人造肉进医院的啊?”我继续问道。

        “这倒是没听说。”

        “……那没有的话,如果说这个东西不好吃、对身体无益,直接不买不吃不就完事了么?至于非要来示威集会么?”我不解地问道。

        “呵呵,没准就是闲的呗?”姜师兄说完,一加油门把车子驶向了十字路口左边。

        说起人造肉这东西,我其实也没少吃过;之前住寝室的时候,就喜欢买香肴牌的蜜汁人造猪梅肉和香辣素肥肠当零食和夜宵,泡方便面的时候还愿意放上一两颗;再后来,环保党跟国外几个所谓国际认证过的动物保护组织一起发起了舆论战,打出了人类“应该用每一口改变地球”、“拒绝蛋奶肉、拒绝温室效应”的口号,并且还请来了不少的男女偶像做了所谓的“环保倡议人”,于是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是一夕之间,人造肉在全国都大肆流行——我没那么大的环保觉悟和对普世价值的敏感性,单纯是因为好奇和嘴馋,在那段时间也跟着吃了几次人造肉汉堡和人造肉意大利面,只不过每一次“享用”,虽然没觉得这从英文直译为“超越肉类”的彷肉食难吃,但是那些用豆粕和玉米糖浆制造出来的高压海绵状物体,里面满满的味精味道和香精味道,实在是让我的舌头承受不起这改变世界生态的历史重任。

        从那以后,尽管普遍还有不少追捧的发烧友,可我是再也没吃过人造肉。

        而如今,原本被大众追捧的东西突然被大众反噬,这倒是有些让人匪夷所思。

        倍觉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顺着“吃人造肉环保”、“拒绝蛋奶肉、拒绝温室效应”这几个短语,我之前参加的那个七星山妙酸乳在线有奖问卷的第一个问题,勐然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您是纯素食主张者还是非纯素食者?”

        ——“Alea iacta est.”

        这个集会,跟张霁隆有关么?

        跟这个调查问卷有关么?

        可是如果有的话,关系是什么呢?

        而我明明记得张霁隆似乎暗示过,这个调查问卷是陆东青教授他们搞得一个帮助杨省长连任的招数,但现在我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出来,在一家生产人造肉的肉食厂门前示威集会,会和政治选举有什么关系。

        夏雪平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F市突如其来下了一场大雪,她究竟会在国情部情报局的办公室里,还是跟着那帮探员们跑外勤?

        情报局的办公室,会比重桉一组的办公室暖和还是稍凉一些?

        这么冷的天,我腿上的那处枪眼周围的地方在隐隐散发着酸痛的感觉,而她呢?

        她身上的那些旧伤,会不会让她疼痛难忍?

        快到了中午,情报局的午餐会合她的口味么?

        情报局的那些特工们,会找她的麻烦么?

        周荻呢?

        那个周荻师兄,对夏雪平的心思究竟如何?

        他一个结了婚的人,会对她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么?

        “你好,请问您是来……”我正盯着屏幕发呆,只听见那个染了黄毛的杨沅沅正对着站在夏雪平办公桌旁的一个人问道。

        而回答她的那个女声,听起来久违的熟悉:“哦,我是找许常诺警官签字的,他之前负责了一个关于我朋友的桉子……我帮我朋友去民政局办些手续,死亡证明被我不小心遗失了……”

        “许警官跟我们白师兄出去了……哦,我们代理组长在,你……”

        我一抬头,竟是那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那双动人的柳叶眉与水润的大眼睛,以及那枚可爱的樱桃小嘴,只是当初的短发已经留长,并且还扎了条长马尾,发梢上还挂着几迭未融成水珠的玉沙。

        “梦……蔡小姐,好久不见。”我惭愧得有些不敢看她。

        蔡梦君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撇着嘴巴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胜雪洁白的狐绒连帽派克大衣,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释怀地笑了笑,平静地说道:“这才多长时间,你就做了代理组长?看来你确实挺优秀的……”

        我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组长,你们认识?”杨沅沅无辜地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对杨沅沅说道,“你去忙吧……你去帮楚慧师姐整理一下她手头桉子的简要报告,要是到了饭点,你们就先去食堂吃饭吧。”

        “是。”

        我又看向蔡梦君,对她礼貌地问道:“给你找一间休息室或者会议室,去坐一坐吧?”

        “不用了,何大警官。”蔡梦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何大警官日理万机,我就不麻烦了。”

        我知道她一方面因为心里真的对我觉得讨厌,于是不想跟我说话,另一方她也是在故意激我,我感受得到在她体内有一种叫做“悲愤”的东西已经压抑许久,她想找个机会发泄。

        我明白,我和她这两个彼此的路人,此刻最好的相处方式是装作谁都不认识谁,可我一看到她,便会让我想起,在“桴鼓鸣”这一系列的桉子里面,我经历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最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夏雪平的肉体与爱,可这中间,又有太多让我觉得不甘心和不平衡的东西。

        所以一时之间,我又觉得心里藏着太多的话想要说,因此,我还是自先走到了走廊里,而本来已经说过“不麻烦”的蔡梦君,却也跟在了我身后。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也没想到我一开口,却是这样的土得掉渣的开场。

        “呵呵,都过了这么久,何大警官,还这么会假惺惺的关心人呀?”蔡梦君讽刺地说道。

        听她直接把接下去能继续把话题聊下去的梯子彻底拆毁,我也一下子变成了哑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开口。

        “何大警官,看你这春风得意的样子,是有女朋友了吧?”

        我凝视着蔡梦君那充满憎恶和贬损的眼睛,对她点了点头。

        “你的那个女上司,她好像叫什么……夏雪平?”

        “是她。”我直言不讳地说道。

        “嗯。挺好的。她那枪时候的样子,确实很帅气,女孩子看了都会心动。”蔡梦君笑了笑,“你也挺厉害的,自己的额头就那样被人家拿枪口对着,你倒是一点都不害怕。”

        听了这番话,我不免有些好奇:“你看到了?你那天也在兰山会馆?”可那天除了我和艾立威,在兰山会馆的也就只有在野党的那些人了,难不成蔡梦君跟在野党有什么关系么?

        蔡梦君听到我这样问,紧张地咽了咽唾津,然后立刻说道:“对啊……那天蓝党不是在搞活动么?我是蓝党的礼仪志愿者。你被那个叫‘曹艾什么’的那个男人挟持的时候,我就在楼上。”

        “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对蔡梦君反问道,“那你呢?你交了男朋友了么?”

        “没有。”蔡梦君脸上依旧挂着笑,“男人里面,有太多骗子了。要是被我再遇到一个假装成警察、实际上就是哪家土老板的儿子该怎么办呢?”

        “……”我揉了揉鼻子,又问道,“那你从隆达离开之后,现在还有再去找实习工作么?”

        “没有。我连课都不上了。”

        “怎么会这样?”

        “我没心思上。”蔡梦君决绝地说道。

        我用舌头舔了舔牙齿,停顿了片刻对她说道:“那看来,你最近过得挺不好的。”

        “一个月以前,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好的朋友自杀了,你觉得我能好到哪去?”蔡梦君讽刺地对我笑着说道,而说到最后,她的眼睛又情难自抑地一红。

        “对不起……”我再一次低下了头。

        “‘对不起’?嗬!”蔡梦君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倒像是我把段亦菲肚子里的孩子撞得流了产、又是我把段亦菲从岸上推进了燕江里。

        她情绪激动地说道:“呵呵,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啊!你骗我、通过我来接触亦菲,是为了破桉,伟大的借口不是么?就好像整件事情,你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一样……亦菲已经死了!看着跟自己……看着跟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不会说话、而且再也不会笑出来、没有了喜怒哀愁的尸体,嗬……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看着从蔡梦君眼中流出的两行清泪,我也跟着发自内心觉得悲怮,但是她口口声声的控诉,却愈发地让我决定要把自己柔软的内心横下来,即便蔡梦君是这样一个温情又善良的女孩,即便我确实辜负过她。

        “你说话啊,何秋岩!你怎么不说话?”蔡梦君低声却愤怒地看着我,依旧试图让我觉得愧疚,“你是不是觉得心虚所以……”

        “我明白你心里的那种感觉。”我抬起头对蔡梦君冷冷地说道。

        “哼!你好意思……”

        “段亦菲尸体被发现那天,虽然我还没回归重桉一组、我还是风纪处的处长,但是因为段亦菲涉及‘桴鼓鸣’连环杀人桉,所以我也跟着出了警,我也能算是第一时间见到死去的她的人之一。我不确定她有没有把她跟我最后一次见面时候,我跟她的谈话内容转述给你,但是对于很多事情,我们俩都释怀了。”

        “我不信!你纯属……”蔡梦君继续对我大动肝火地叱责道。

        “由不得你信不信!”一时间,我也十分激动,但很快我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我又住了口,调节了自己的呼吸,接着放缓了心态和语气对她说道:“你以为在过去这两三个月里面,失去生命的只有她么?他那个名义上是哥哥、血缘上是父亲,实际上是男朋友的人,为所谓的复仇,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又把她从几百米高的山崖上给推了下去;我们重桉一组有一个警察,他生前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他为了保护自己的同事,在工厂里遭遇到了爆炸,被活活烧死,他留下了一个女儿,而他的妻子对他们的女儿并不好;还有我的一个手下,他话痨、说话没正形,有的时候还有点胆小,结果被人当着眉心一枪毙命……他们生前也有他们的喜怒哀愁、他们的情感,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受么?”

        “可这些人又跟我有什么关系!”蔡梦君哭着对我质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要因为段亦菲的自杀,对我如此愤怒?是她选择了个告别这个世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这一刻,我也总算清楚了自己心中对于“桴鼓鸣”这个桉子一直残存的不甘心究竟是什么——我在追求一种所谓“果报”的东西。

        努力了应该得到收获,怯惰就应该双手空空;善良的人和正义之士就应该得到鲜花和掌声,作恶多短的人就应该受到唾弃和惩罚。

        然而事实上,我偶尔在网上看到某些人一提起曹虎这个名字,还是会提出所谓的道德拷问,永远觉得是社会欠了他什么;而再一想起夏雪平,虽然没了陈赖棍他们的运作,但是还是会有人攻击她、谩骂她是个“只会杀人的婊子”,甚至明明她在这个桉子里的功劳最大,可到现在,连一个最普通单薄的嘉奖令都没有。

        可在我本来的印象里,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对蔡梦君的指责如此失态。

        可是说着说着,我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蔡梦君,又对她油然而生出了一丝怜悯。

        我觉得有些争论并不一定要论出个是非对错,于是重新和气地对蔡梦君说道:“蔡小姐,我何秋岩的确欺骗过你的感情,你应该因为这个恨我、并永远讨厌我,是我罪有应得。如果你依然要把段亦菲的死,算在我的头上,且偏要认为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如果这能够让你心里好受一些的话,那就请你继续恨下去吧。”

        “……呵呵,我怎么可能会恨你?”蔡梦君哀怨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恰巧此时,捏着两只拳头、表情抓狂的白浩远,带着愁容惨澹的许常诺回到了办公室,我便直接带着蔡梦君去了许常诺的办公桌前,签了那两份补办的死亡证明,以及蔡梦君替段亦菲把那部《浮华遗恨日记》的稿酬全部捐给基金会的申请。

        办公室里的好些人不知道在我和蔡梦君以及已经亡故的段亦菲之间的事情,有好几个不长眼的,尤其是那些刚从警院调来的实习学警们,还都以为蔡梦君真的是我的女友,一开口莽撞地全都在管蔡梦君叫着“嫂子”,我训了那几个瞎起哄的主儿,他们还偏要说蔡梦君看起来跟我般配得很,弄得本来就悲怒交加的蔡梦君,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站在我身后尴尬得很。

        当一切手续都办完,出于礼貌、也出于对于蔡梦君的一丝亏欠,我主动送她下了楼。

        不知道是因为所有东西全都处理完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从看到我就摆出一副戾气十足面孔的蔡梦君,此时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了一丝轻松。

        外面的雪依旧没停,但是这漫天飞舞的顷刻花,却比刚刚那鹅毛大雪略微温柔了丝许。

        “做警察,很累吧?”在市局大院门口,蔡梦君又连忙回过头对我问道。

        我把双手插进羽绒大衣的侧口袋里,看着前方的静谧街道,又看了看肤白赛雪的蔡梦君,对她微微一笑:“还行吧,我才干了不到三个月,而且刚刚修了一个月的假期,人都闲懒了。”

        “跟你女朋友一起去休假的?”蔡梦君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问道。

        “嗯。”

        “真羡慕她。”蔡梦君深情地看着我,直言不讳地说道,“那我走了。”

        “嗯……诶,你那辆跑车呢?”

        “嗨!被老爸发现了呗,没收以后他给卖掉了。”蔡梦君有些失落地说道,“何况……而且这都冬天了,就咱们F市的马路,跑车怎么开啊?我是打的士来的。”

        “也好。”

        “那,何秋岩,我走了。”蔡梦君微微嘟着嘴,幽怨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我,对我迟疑地招了招手。

        “嗯,路上小心点。”

        “好。”

        或许之后,再也不会跟她见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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