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每到十月末的时候,F市的气温变化总是特别的快。

        树上的枯叶还没掉光的时候,早上醒来却会发现,窗子上的玻璃已经结了霜。

        大清早我特地开着提前跟总务处借的车子,去了趟夏雪平家,帮她拿了一件风衣之后,就匆匆忙忙锁了门,一脚油门把车子开到了省警察厅。

        在沉量才的申请和省警察厅的催促下,“桴鼓鸣网站”大桉最终宣布告破。

        全局除了轮班执勤的人员和各办公室值班负责人之外,各个组、处、课、室轮流休假一天——这个桉子属于可以记录进我F市犯罪史里的一个大桉,但是结桉的过程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所有桉件里最为草率的。

        我很“荣幸”因为此桉的告破,作为市局代表之一和参与破桉的警员干部,进入了省厅大楼参加了厅里的表彰讨论会,然后坐在圆桌末尾听着一帮中年大叔大妈唠唠叨叨——上峰们的口才能力登峰造极,但是会议气氛整体上讲无聊得很,几次我都差点打瞌睡,被坐在一旁、作为代替夏雪平参会的胡佳期用腋下的钢笔戳醒。

        主要推动结桉的其实并不是沉量才,他的所谓“结桉申请”,完全是为了迎合上峰口风的就坡下驴;真正要求把这个桉子按照已结桉处理的,是省厅的副厅长胡敬鲂。

        胡敬鲂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对于我们这群30岁以下的年轻人,尤其是跟我同龄的刚从警校毕业的警员来说,他可是个老熟人。

        在我中考失利、挨了夏雪平掌掴后愤而私自跑去警务中专报名的那一年,胡敬鲂成功升任Y省警察厅副厅长。

        他向来喜欢高调做事、总愿意在媒体上抛头露面,与看起来为人不苟言笑、气质严肃冷酷,并且与寻常下属以及社会具有强烈距离感的厅长聂仕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说他受欢迎,而且对我们来说是老熟人,不只是因为他总会去警专和警院进行讲话、在我两个多月以前毕业典礼上他也出席了活动、并且与学生握手、合照,而是因为在我读警专期间,在这位胡副厅长的身上的两件事,让他一下子成为本市受百姓追捧的电视明星。

        其一是在任期第二年,在电视节目上,就“冬季中小学生是否应该上街扫雪”这一议题上与在野党及地方党团议会代表激烈辩论——张霁隆当初入狱时,牵涉出Y省和F市一系列的政治舞弊,在野党和地方党团借此机会联手痛打了当时执政党的一大批官员,当时有人指出F市市政厅收取了本市三家除雪公司的贿赂,即便声称此事的议会代表到今天也拿不出任何有效证据,但还是引得三家除雪公司的老总一齐开新闻发布会、开除了一大批公司高层,市政厅秘书办公室的不少执政党干部也因此事引咎辞职,从此以后,全市的中小学生因为这件事情,在每年秋冬季学期都增加了一个任务——改室内体育课为上街扫雪;而经过那年胡敬鲂在电视节目上的慷慨陈词,搞得在野党和地方党团铩羽而归,并且在节目播出的第二天,省警察厅和教育厅就以“为学生安全与交通安全”和“学生的本职任务是学习”为理由发布了“全省中小学不得强制学生上街进行任何形式的扫除”的禁令,引得了广大学生与家长的一致好评;借着此事的东风,胡敬鲂还在当年春天为本省警务系统文化宣传和警院、警专的招生宣传拍摄了一系列广受欢迎的宣传广告。

        其二是在我警专转升警院的那一年,胡敬鲂亲自出马,与歹徒对峙且将其击毙,并从歹徒手中亲自救下了知名偶像派美女演员明澜,明澜出生在回疆,身上具有一半维吾尔族血统和四分之一的塔吉克族血统,被媒体大肆夸赞成超过古力娜扎、迪丽热巴、佟丽娅和哈妮克孜这些前辈的“千年美女”——在我看来这有点着实夸张到尴尬,但也并不影响明澜成为众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在当时,明澜正好是从出道后爆红的初期阶段,翻拍的两部电视剧《金粉世家》在电视和网络上正火,又在全国进行电影《一代奇后阿史那》的路演,没想到在全国路演第一站的F市,在第一天刚下榻都铎大酒店的时候,就被一个四十多岁的持枪蒙面男子劫持,那劫匪不仅向明澜索要四百万的现金,还威胁要找个地方强奸了明澜;正好,当时胡敬鲂正在作为Y省警察厅的代表在都铎大酒店与英国大使进行应酬,于是便顺手救下了明澜;这次营救,让Y省的警察在外国政要面前露脸,而且也让这个身材高大强壮、气场却文质彬彬的大叔,成为年轻人心目中保护心目中女神的侠义英雄、并获得了“F市慈父”的绰号。

        ——但好感归好感,几次接触下来,我总隐隐觉得这位“慈父”并不像在镜头前那样总是让人觉得轻松明快的。

        “高调”的同时往往伴随着“虚荣”和“好大喜功”;而“雷厉风行”,向来是“专行独断”与“刚愎自用”的近亲。

        “哈哈哈,我认得你啊小伙子!警专生里你是成绩最高的那几个,警院生里你又是最能捣蛋的之一!当时我就在想,此子必成大器,现在一看,果然是不负所望!只是代理风纪处,就可以把工作做的如此风生水起!可造之材!”在会后,胡敬鲂亲自找我来握手,这让我我从心底确实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想了想,对胡敬鲂含蓄地笑了笑:“副厅长过奖了!若不是有徐远局长和沉量才副局长的提拔与信任,也没有我何秋岩的今天!”我虽然平时向来对沉量才不买账,但是场面上的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沉量才听我这样一说,脸上立刻又了增添了一层光彩。

        “哈哈,会说话!”胡敬鲂对沉量才指着我笑了笑,“量才老弟,你有个好下属啊!真会给你脸上贴金!”又对我说道,“那还不是你家学不错么?你是夏涛老大哥的外孙!我小时候有句话怎么讲来着?——‘老爹英雄儿好汉’!虽然隔了一代,但是你外公那么优秀,你也肯定错不了!”转过头去对着沉量才和一众省厅领导说道:“在咱们Y省的警察系统,就应该多多提拔这样的有为青年,多给年轻警员机会,咱们的警察工作和社会安全保障工作才会进步、才会有希望!”紧接着,胡敬鲂又转过头,对我问道:“怎么样?听说这次‘桴鼓鸣’这个桉子,你可以说是全程跟进下来的,怎么样?现在有什么感受?对这个桉子还有没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我承认我还是太年轻、太不懂事了,胡敬鲂此时此刻笑眯眯的,确实颇具“慈父”的和蔼可亲,完全不是前几天沉量才和艾立威嘴里那个给俩人批判了几个小时的那个胡敬鲂;再加上他当着一帮市局、其他市县的领导和省厅上峰前辈面前给我夸得简直“五彩缤纷”,让我整个人着实觉得飘然上天,所以我想也没想,就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熘了出来:“胡副厅长,我觉得现在就这么把‘桴鼓鸣’的桉子给盖棺定论,是不是有点掉以轻心了?”

        沉量才一听我这话,马上收起了舌头都差点漏出来的笑,转头对我龇着牙拧着眉毛暗示我闭嘴。

        胡敬鲂看了看我,提了提自己的眼镜,脸色也变了。

        我这下才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失言了,感受着周围安静而尴尬的气氛,我由衷地为我的直言不讳觉得有些后悔,即便我心里清楚我说的明明是实话。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工作的事情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胡敬鲂沉默片刻又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道,“走吧,一起去聚餐——咱们省厅的餐厅,中午可有从D市海港刚运过来的新鲜龙虾、扇贝和海参!这个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胡敬鲂说话的时候尽管仍然带着和蔼的笑容,但是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不悦。

        此刻我就算是再嘴馋,也没那个厚脸皮跟着去了;而且就算是嘴巴上没闯祸,我也很清楚中午这顿饭肯定不会让人吃得舒服到哪去。

        于是,我对胡敬鲂婉拒道:“不好意思,副厅长、量才副局长,我办公室那边还有点急事要处理,中午聚餐我就不去了。谢谢省厅以及各位上峰、前辈的款待和美意!”

        “真不去了?去吃两口吧!尤其是D市那附近的海参,味道很不错的,无论是当年的毛文龙还是赵尔巽,都对这海参赞不绝口的!不吃可是要后悔的啊!”胡敬鲂笑吟吟地说道。

        “不了不了,局里的事情关系到公务和桉子,不好耽误的……”

        “好!这才对!我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胡敬鲂的脸上这下子才算是缓回了一些颜色,然后对我说道,“快回去吧——替我向F市警察局风纪组战斗在第一线的各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和最诚挚的问候!”

        “一定!”我立刻立正站好,对胡敬鲂敬了个标准礼。

        于是,除了领取了一堆嘉奖令还顺了一瓶蜂蜜柚子茶的我,上了返回市局的车。

        跟我一起回去的还有胡佳期,这个女人最近也日渐消瘦,看起来十分憔悴,让我不免对她产生了些许怜悯。

        回想了一下夏雪平之前的话,我觉得跟她的关系弄得太僵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我主动要求负责开车,请她坐在副驾驶上。

        “胡师姐也对毛文龙和赵尔巽都夸过的海参没兴趣么?”发动了车子以后,我故意跟胡佳期开着玩笑。

        “我是对省厅的这帮人没兴趣……”胡师姐表情阴郁地说道。

        “这话怎么讲?”

        “早先我在山阳路分局刑侦队的时候,有一次来省厅开会,也是会后聚餐……有个人对我伸过咸猪手……”胡师姐挂着一脸恶心,咬着牙说道。

        “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当年不认识雪平,没她那敢跟男人撕破脸的魄力,没敢声张,虽然我没让那人得逞;之后我就一直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要不是这一次雪平实在走不开,组里也没人够资格替她,我是说什么都不愿意来省厅这边的。话说,你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看着我如此无动于衷,胡师姐反而对我好奇地这样问道。

        我抿着嘴摇了摇头。

        实际上从刚刚开会时候,每当胡敬鲂一站起身发言、或者他往我和胡佳期这边望过来的时候,胡师姐都会把头低到能把自己脑门贴到自己乳房上头,我就已经看出这里面事情有点不对劲了;可就算知道了对她性骚扰揩油的那个是胡副厅长,她还期望我对这件事说什么、而我又能做什么。

        因此,还是别让她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为妙。

        “呵呵,你是不是心里在嘲笑我?觉得我这样的,能跟后辈同事乱搞在一起去的女人居然也会嫌弃咸猪手,这种事情是不是有点荒唐?”

        趁着前后没什么车,我看了一眼胡师姐,我心说我知道的可不止你跟王大姐、白师兄和聂师兄你们四个人的事情,我还知道你跟你儿子小军的事情;但我并没说出来,而是摇了摇头:“胡师姐,您要是这么看我何秋岩,您怕是真不了解我。我跟你说心里话,我自己以前在警专、警院的时候,做出来的溷蛋事情您怕是想象不出来,所以对于您所谓的那些‘乱搞’,我是没资格嘲笑的。别人是对事不对人,我是正好相反,对人不对事——我无所谓这人做过什么事情,只要可以对我够意思、讲义气,起码相互尊重,那我也会跟对方搞好关系,您看比如经侦处的廖韬师兄,全局的人都知道这兄弟又色又花,我跟他关系却可以一直不错;但反过来,您猜猜我为什么就一直不愿意跟您和白师兄搞好关系?”

        “因为艾立威之前跟雪平表白那次对么?”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秋岩,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对于我们重桉一组的所有人来说,雪平跟艾立威……”

        “胡师姐,导航上说前面两公里的地方有个赛百味,我想吃全英尺的肉丸海员沙司的三明治,您要不要也来一份?”我直接用这句话堵上了胡佳期的嘴巴。

        “……不用了,谢谢。”胡佳期自知说了不合适的话,也闭上了嘴。

        然而最终我还是给她带了一份配上生菜叶和鲜青椒圈的全英寸的肉丸海员沙司,外加一大杯半雪碧半冰红茶,我总不能就因为自己心里对她的隔阂而故意让也饿着肚子、看起来还十分憔悴的这样一个女人眼巴巴看着我吃东西。

        胡佳期把那热乎乎的船型三明治握在手里,迟疑地看着我吃了下去——她原本嘴上说“不用了”,但是世间万事,最终都抵不过一句“真香”,甚至吃到最后,她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还一边哭了。

        “小远不是住院了么……跟小驰不一样,就算我们不知道小驰结了婚,他在本省还有爸妈;小远14岁的时候爸妈就都没了,一直跟着自己爷爷住,现在他家里没其他人了,所以只能我去经常照顾他……这一来二去的,我跟小远那点事情,就被我家那口子给发现了……”在我递上纸巾之后,擦干了眼泪的胡佳期说道。

        “离婚了?”我问道。

        胡师姐点了点头:“离婚了。”

        “那你儿子小军判给谁了?”

        胡师姐叹了口气,说道:“判给他了……他的铁哥们是他们公司的律师,除了商业官司以外,民事诉讼也是一把好手……他俩变着法的跟法院指控我‘品行不端’,如果跟着我一起生活,呵呵,‘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就这样,在我家里我的唯一依靠,也被他夺走了。”胡师姐说完,闭上眼喝了口饮料,又突然想起什么,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叫小军的?……啊!我之前有一次跟王楚惠说悄悄话的时候,你趴在附近桌上……你没睡着么?你是不是知道我跟小军……”

        “胡师姐,别说太多了。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您别瞎想。差不多的话,就出发去医院了。”我打断了胡师姐的话,一来我想跟表明我对她这个人和她的事情没兴趣,二来我还是想给这个女人留下点自尊。

        “哦,好的……走吧!”胡佳期看着我,感谢地点了点头。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反之或许也成立。

        去了警务医院,我跟胡佳期先去医院食堂各买了两份便当,然后又在二楼分开转身上了三楼。

        警务医院虽然说是隶属于省厅、主要针对警务系统内部医疗的、对公众半开放的医院,但是短期内市警察局成建制的把伤员送过去住院,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观。

        白浩远和王楚惠等人属于严重外伤,在二楼住院;我走上三楼,是为了探望一下住在三楼病房里进行心理恢复治疗的美茵。

        一进病房,我便看见穿着病号服的美茵正紧紧搂着夏雪平的纤腰不放,用脸颊贴着夏雪平的双乳熟睡着,眼睛红肿,脸颊上还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夏雪平则一手撑着床边,双腿也搭在床上,连那一双短桩皮靴也没脱,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在苏媚珍被徐远枪击后,美茵是跟苏媚珍前后脚被分成两辆车送到医院的;等到美茵被安排住进这间病房之后,我就因为手头有一大堆要紧事情,有将近三天没过来。

        而这三天里,夏雪平似乎基本没怎么出过病房。

        “美茵睡着呢?”我对夏雪平问道。

        夏雪平面无生气地点了点头,试图撑着胳膊摆脱美茵的环抱坐起身,结果手上一软,原本被胳膊撑着的头反倒是栽了下去——估计是撑得久了,她自己的手臂和手腕麻了都没感觉出来。

        我见了,连忙把便当盒放下,急匆匆又轻声慢步地走到病床边,扶着夏雪平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抬了起来。

        “没事吧?”等我把夏雪平身子扶正、让她坐直了之后,我又忙把她的那只左手臂牵了过来,用双手帮她揉着肌肉做着按摩。

        夏雪平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果断地把自己的手臂从我的双手中抽离了回去。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了窗边的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吃点东西吧,我刚从食堂买回来的:有芙蓉四季豆和木耳胡萝卜红烧玉子豆腐,还有角瓜蛋炒饭。”我把便当盒从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拎起,放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对夏雪平说完了话之后,我便准备把手搭在美茵身上把她叫醒。

        “等下……”这是我从进病房后,夏雪平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着,还用自己的手把我马上就要放在美茵胳膊上的手挡了下来。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着夏雪平。

        “别叫她了,好不容易睡着的;而且吃过了,我跟美茵都吃过了。要吃你自己吃吧。”夏雪平用着不冷不热的语气对我说道。

        “吃过了?什么时候吃的?”我担心又疑惑地问道。

        “我叫护士帮着拿的饭菜,我和美茵确实吃过了。”夏雪平说着,又指了指床头柜旁挂着的三袋子水果,“这还有韩琦琦给送过来的香蕉、葡萄和山竹,我和美茵也都吃过了。”接着,她无力又疲惫地叹了口气,脸上阴沉、眼神木讷地看着我,然后说道:“我这两天也没顾得上你,你去吃吧,对不起了。”

        看着她的样子如此颓然,话语里透着的味道又如此辛酸,我心中不免震颤难抑:“你瞎说什么?你怎么就对不起我了?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你看,我这是刚从省厅的会上回来,大中午的是实在不愿意就和着省厅的那帮老家伙,去吃了顿赛百味;我还请了胡师姐一顿呢——你说的让我跟她搞好关系的嘛!”

        夏雪平听我这样说,再加上我故意摆出一副很夸张的笑脸,她的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一些,微笑地对我说道:“小溷蛋刚入职两个月不到,居然也能跑到省厅开会去了。”

        “那是!我毕竟……”

        还没等我把玩笑开起来,夏雪平的脸色再一次变得灰暗下去,开口对我问道:“省厅的那些人,最后是怎样准备处理苏媚珍的啊?”

        夏雪平的声音里,明显带着哽咽。

        我吸了口气,对她说道:“现在……现在还没有定论呢,所以也不好说……”

        “等她伤好了之后,就要对她进行审判,对吧?”夏雪平颤抖地哈着气,语气冰冷地说道。

        “是。”

        这种事情,对于当了二十年警察的她而言,我根本没办法瞒得过。

        其实对于苏媚珍的处置办法,在今天的会上产生了不同的声音:其中最极端的要数沉量才的提议,他建议直接跳过繁琐的法律程序,直接跟检察院、安保局和法院达成协议,把苏媚珍按照间谍和恐怖份子对应办法进行处理——也就是不经过开庭审判直接执行死刑;支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理由有三:第一,苏媚珍是警察局内部要员——一个警局内部人员利用高科技犯罪手段对付自己的同事,这属于天大的丑闻,“桴鼓鸣”一桉给全国社会带来的影响着实恶劣;第二,苏媚珍不但是警务系统内部人员,而且还是市立单位的机要部门的领导,她除了构成了犯罪事实,而且还构成了潜在的泄密行为;第三,对于这样破坏社会稳定和警务系统内部团结的犯罪份子,不应该在其身上使用公共医疗资源,尤其是隶属于警察厅内部的医疗资源。

        但是这种声音,马上被其他四分之三的意见给否决了。

        胡敬鲂的意见是等苏媚珍恢复了身体健康以及作为法律意义上的自然人的正常意识以后,再进行刑事判决;而聂仕明厅长的主张,则是等苏媚珍恢复健康后,直接由省厅对其进行调查刑讯,等其将自己的犯罪事实全部供出之后再进行下一步法律程序——正副两位厅长的意见最终目标不同,但目前阶段的主张还是统一的,所以沉量才当场就自动把自己的提议给否决了。

        因此,经过三天前及时抢救的苏媚珍,暂时性命无虞。

        而徐远今天并没有去参加省厅会议,他完全不顾身边人的建议,这三天也一直在苏媚珍的身边值班——那间ICU病房正巧就在美茵这间病房的楼上,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讽刺。

        夏雪平低着头,想了想对我轻声说道:“这两份饭,不吃真是怪浪费的……对了,你去给艾立威送去吧,他的病房在218。他伤的不轻,他也没什么家人,你替我去看看他吧。”

        “我……”

        “别多说了,你去吧。”夏雪平不由商量地对我说道。

        然后,她便自行躺在沙发上,看着熟睡中的美茵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咬了咬牙,心想好吧,毕竟是夏雪平给我的吩咐,而且艾立威也帮着夏雪平挨了苏媚珍一颗子弹,去就去吧;然后,我只好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风衣给夏雪平盖在身上,接着拎起便当盒,出了病房关了门下了楼。

        下了楼之后,我直奔218病房。

        这个病房是个双人间,其中一张床干净整洁,上面却空着,而另一张病床上住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病床的桌板上摆了一个满是油渍的不锈钢饭盒、一部收音机、一只吃得只剩下两块却被用来盛着烟灰烟头与痰唾的黄桃罐头,收音机的音量似乎开到了最大,大声地播放着男性生理保健品讲座节目,站在门口我都觉得自己耳朵里嗡嗡直响,而这间病房的空气里还带着十分湿润的烟草燃烧的味道——真不知道那香烟点燃之前已经受了多长时间的潮了;还有两个正在打着毛线球准备织毛衣的同等年纪的大妈坐在病床边,仅仅是两个人,聊天的状态就已经能达到“七嘴八舌”的嘈杂地步。

        “不好意思,”我敲了敲门,走进了病房,礼貌地问道:“请问艾立威警官是住在这么?”

        “谁?”其中一个大妈连头也没抬,对我爱答不理地反问了一个字。

        另外的帮她捆着毛线的大妈和躺在病床上的老大爷斜愣着眼睛看着我。

        “艾立威警官。”我又重复了一遍。

        “不认识。”原本回应我的那个老大妈依旧头都没抬一下,冷冷地说了一句。

        另一个大妈回过头,很是高傲地看着我,对我说道:“屋里统共就这几个人儿,在不在自己瞅瞅呗!”

        我咂了咂舌头,心说夏雪平应该不会告诉我错了吧,而另一张床上虽然空着,但是床边还放着一双男士皮鞋——一双熟悉的男士皮鞋。

        对着那双皮鞋我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问道:“那……不好意思,还得打扰一下:请问旁边住的这位病友,是不是胯骨到腰部受伤?那人是不是一个不到三十岁、身高跟我差不多少、长相清秀的一个男人?”

        “哦,你说他啊——”捧着戏匣子的老大爷终于发话了,“估计是上厕所去了吧?——你找的是一个刚做完手术的白净小伙,三十岁左右、眼睫毛挺长、看着跟个女孩似的,是吧?”

        “对,就是他。”

        老大爷撇了撇嘴,露出一嘴黄牙很鄙夷地笑了,戏谑异常地说道:“哦,上厕所去了。他刚做完手术么,现在走路得靠拄拐,一时半会估计回不来,你要找他你去厕所里头看一眼吧!呵呵,那小伙看着娘们儿唧唧的,屁事儿一大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往地上吐口痰,这家伙给他恶心够呛——你说我也没往他那铺盖旁边吐不是么?半夜我打开半导体听个笑话广播,他搁那旮旯翻来覆去地在床上‘咔、咔’咕涌;我这吃完饭了抽颗烟,他也一脸不愿意!你说这啥玩意?这还有礼貌么?”

        这一番话听下来,我算是清楚,因为我面前的这三位主子,艾立威这几天在医院住的可以说相当不舒服了,我打心眼里觉得幸灾乐祸:“哦,那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找他。”

        “爱找就找去呗,哼!哎呀……”我刚一转身,就听见那老大爷对我嗤了一鼻子;眼看着这三位对我的态度也着实让人不舒服,我心里一搔、嘴皮一个没忍住,便开口说道:“——不过您得记着:不让您干啥事情那不叫不懂礼貌,反而在医院里随地吐痰、在病房里抽烟,以及睡觉的时候搞出噪音来影响别人休息,这个叫做‘缺德’。就您这种行为,我要是跟院方反映一下,这院您肯定住不成,您信不信?”

        “嘿呦,小子!口气倒是不小!你知道我们住院谁安排进来的么?”一直没抬头的那位老大妈一下子把手里的毛线球拍在一边,睁圆了眼睛瞪着我,“第二看守所的裴君臣所长知道不?我儿子他表弟跟裴所长的外甥是结拜兄弟!怕了吧?你是哪个地方的小警察啊,这么不长眼?”

        ——这一系列的质问给我直接弄笑了:若不是她自报家门,听她之前那口气,我还以为这三位是聂仕明或者胡敬鲂的亲戚呢!

        但她提谁不好,偏偏要提一个在警务系统里人见人踩的裴君臣——这个家伙原本是市局财务处的处长,是聂仕明之前的前任厅长的学生,此人没什么大本事,性格唯唯诺诺,最好熘须拍马,他能上市局工作,完全是靠着他跟前任厅长的师生关系,而警察局的财务处长本身又算得上是个闲职,因此,这人在市局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等到徐远升任局长的时候,某次突击检查财务处的账册的时候赫然发现局里的金库少了五千块钱,这个裴君臣当场就吓傻了,一股脑地透露出来,那五千块是被他用来挪去还了打麻将欠下的债,徐远一怒之下差点就开除了这个人,后来在前任厅长好说歹说之下,徐远才勉强打发他做了第二看守所的所长,给他留了口饭吃;但从此他在本市警界彻底臭名远扬,人人都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五千探长裴老虎”,以此故意讽刺他。

        ——好死不死,老爸现在就在这个“裴老虎”管辖的第二看守所里被羁押着。

        “呵呵,原来是老裴的关系啊!那我这个在市局做风纪处代理处长的,还真是怕死了!”我把眼睛瞪了回去。

        三人立刻安静了,手头上的活也停下了,放在桌板上的收音机也被关掉了。

        我转过身去,走到艾立威的床边,把他的桌板抽出搭好,然后把那两份便当放在了上面,又看了看那三个老东西,对他们说道:“呵呵,您要是觉得咱们警务医院容不下您这三尊菩萨,就赶紧跟我打个招呼,我去帮你跟院方说说。”

        说完。我便离开了病房。

        一出病房,大老远我便看见在走廊的另一头,穿着病号服、双臂夹着拐杖的艾立威在艰难地挪动着步子,从洗手间里慢慢走出来。

        几天不见,这人已经蓬头垢面、留下一脸的胡子茬;偶然步子迈大了,似乎还能拉扯到他左边腰肌上的伤口,于是他连忙咧着嘴捂着伤口靠着墙,喘着粗气休息着。

        我看着他,转过了身上了楼——他无依无靠的样子着实可怜,但我还没圣母心到可以去帮他的份儿上。

        等我再回到美茵的病房门口,正看见夏雪平和美茵全都在熟睡着。

        我心想也别再打扰她们俩了,于是我又转身离开了医院。

        下一站,是第二看守所。

        两天前,我跟着沉量才和重桉一组的两个师兄去看过父亲一次,只是我是做为审讯旁听员去的,只能坐在监控室里看着画面,所以我连一句话都没跟父亲说上。

        现在苏媚珍在医院昏迷不醒,陈月芳被苏媚珍射杀,叶莹也被击毙,想证明父亲的清白,显然十分淼茫;好在平时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父亲,在沉量才疯狗式的逼供下,仍然把自己的口风咬得死死的,没给他留下任何可以做文章的把柄。

        而沉量才这边其实也缺乏证据:现在他所知的仅仅是那几把水果刀上面有我父亲的指纹、在桉发现场之外的围墙前后的监控里能看到父亲的身影这两点,沉量才也清楚,如果就这样提起公诉的话,辩护方这边很容易就可以翻桉——对于沉量才来说,庭审后何劲峰被释放其实无所谓,但是肆意抓人的风评高帽,他可当不起。

        因此,现在的状况对于沉量才来说,也是骑虎难下:不抓何劲峰的话,明明对于杀警桉来说何劲峰嫌疑仍然最大;但是抓了之后,下一步怎么做,他确实一点思路都没有。

        昨晚我去他办公室为今天开会做备忘的时候,在沉量才办公室门旁边的记事板上,也并没发现他计划下一次对父亲的提审是什么时候,估计沉量才想的是,只能暂时把父亲晾在看守所里。

        进了看守所之后,我因为不想搞得太高调,因此特意按照正常家属探视程序签字记录,然后来到了探视间。

        等到进了探视间,见到父亲之后,我心头瞬间火起;我踢翻了椅子就站了起来,弄得周围的家属和嫌犯有些不知所措,身后的两个执勤看守马上冲我走了过来,但等我转过身,对方见我正穿着警服,也突然满脸尴尬。

        其中一个还认出了我来:“你……你不是市局的同事么?”

        我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其中一个看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拿起对讲话筒,对着父亲说道:“爸,你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放下话筒之后,我马上对身旁那两个看守叫道:“你们这的那个姓裴的呢?”

        “裴所长在办公室……”

        我二话没说,转身就冲到了裴君臣的办公室。

        我之所以如此的暴怒,是因为当父亲从看守所内廊走进会面室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色短袖囚服T恤,胳膊上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清晰可见,随着走廊开门关门,父亲还忍不住缩颈耸肩,来回用手搓着自己的双臂;而在同一间会面室的其他被看守嫌犯,身上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长袖溷纺囚服夹克,最次的也是在短袖里面添了一件统一配发的棉质白色长袖线衣——别人甚至有热得出汗的,唯独我老爸冷得发抖,这场景任谁看了都会不悦。

        看见父亲如此的可怜,心里一直存有的,因父亲利用美茵不知道在自己小时候是谁把自己从火场中救出、与美茵达成了父女通奸的怨恨,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等我到了裴君臣的办公室门口,我很明显地听到办公室里裴君臣正“哇……呼呼……哦……呼呼呼……”地爽快地叫着,我自然而然就把裴君臣此时做的事情跟下体的快乐联系了起来,我心道:好你个裴君臣,今天你算是犯到我手里了!

        我没敲门,勐地把门把手一拧,直接往里一推,门板“咣”地一下砸在墙上,弄得裴君臣一脸茫然。

        看着裴君臣,我也有点愕然……

        这家伙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把办公室的窗帘都拉上,却不是为了大行男女之事——实际上,办公室里就他光棍一个,裤子也好好地穿在身上。

        只见他自己的办公桌上所有东西都被摆到一边,正中间支着一个大理石刻成的小炉子,里面烧着一铝盒固体酒精,炉子上面摆着一只羽毛球拍拍面大小的双耳小汤锅,正热气腾腾地烧着泡山椒段、腌雪菜丝、北豆腐块和午餐肉片的火锅;火锅前面放着一个小马克杯,里面打了两只生鸡蛋、加了些许酱油和花生油泼辣子,还稍微剪了些许种在电脑屏幕旁边花盆里的小青葱拌在里面;电脑屏幕上正放着吴宗宪的往期《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在电脑主机箱的一个USB接口上,还连着一个电热杯垫,上面用一盏差不多八厘米见方的小玻璃壶,正烫着满满一壶绍兴花凋,里头还加了七八粒枸杞、四五片甘草、一颗红枣和两枚话梅。

        刚才办公室里面发出的那阵叫声,估计是这姓裴的被豆腐块烫到了。

        ——上班时间搞得如此神秘,就为吃上一口火锅,估计放眼整个Y省这位老裴兄也是独一份了。

        “哎哟……我合计谁这么风风火火的呢,原来是秋岩弟呀!”裴君臣见了我,提着筷子端着酒盅,点头哈腰地说道。

        “行啊老裴!这上班时间,学起来‘办公室小野’了哈?——看着南岛的综艺节目、吃着咸菜滚豆腐、喝着甘梅冰糖女儿红,您这小日子挺滋润?小营养挺均衡?”我强忍着心里的愤怒,绷着脸对裴君臣讽刺道。

        “嘿嘿,见笑了啊秋岩弟……这不是今天突然就变天了么,有点冷……老哥我这身体不太好,嘿嘿,吃点零食补补身子……秋岩弟要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喝你妹啊!”我站在门口就对裴君臣喊道,“我何秋岩向来尊敬长辈,上次跟沉副局长来的时候我也给足你面子、跟你讲礼貌了,但我今天就骂你姓裴的了:你他妈的还知道今天变天!你一个人在这吃热乎喝暖和的,你就给我父亲穿着单衣让他冻着?”

        “哟?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不……不……不是你想的这么回事,秋岩弟!”我这一发火,给这位比夏雪平还大五岁的中年男人吓得舌头都打结了;但我知道这只是他应付他人的一种习以为常的说话方式。

        “不是我想的这么回事,呵呵!那您裴老兄到时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凭良心说,全F市跟我何秋岩同龄的不在你手底下听差的警察,有哪个能比我更尊敬你?我我跟你也算不上熟,所以我是真想不明白,你们第二看守所就这么对待我父亲,你是跟我有仇,是跟我父亲有仇,还是跟夏雪平有仇?凭什么别的嫌疑人都能添衣服,怎么就我父亲一个人还只是穿着短袖?”

        “不……我这……秋岩弟,你这么说,老哥我惶恐啊!”

        “别!别跟我这么客气!您裴老哥在咱们F市警界多么说一不二啊?我听说您外甥的结拜兄弟的家属,在警务医院又是吐痰、又是在病房抽烟,还逮住谁就骂谁呢!”

        “哎呦喂!秋岩弟,你这话可别往外传啊!你这是要砸我饭碗啊!我认识的人我回去慢慢教训还不行吗?……至于令尊这衣服的事情,哎……是!是我照顾不周!但是我这也是没办法的……全所今年计划指定三千五百七十八套秋冬季囚服,刚发到手的第二天您父亲就被送来了……首先去补做来不及不说,我这……我这手里没有多余经费啊!”裴君臣跟我哭丧着脸说道。

        “不是,怎么着?一套秋冬季的囚服都弄不来?你是把我当幼儿园孩子煳弄是吧?省厅到了十月中旬开始、市局到了国庆节十月五号开始每两个月给你们第二看守所合计一万两千块钱的补助都哪去了?别告诉我你老裴又拿过去还你打麻将欠的债了!”我悲愤填膺地看着裴君臣。

        从我一进门一开嗓,裴君臣的态度或是逢迎或是熘须,转换自如态度自然,但也明显地能让人看出来,他的这副态度完全是经年累月的演技修炼;唯独我一提这每两个月一万两千块钱的补助,裴君臣脸色一下白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动了动喉咙,但是却没说出来一个字,明显是嘴里有话衔着,却硬是没办法说出口。

        “让我给说中了是么?”我瞪着裴君臣质问道。

        “不是……我这……这事情没法……”裴君臣放下酒盅竹筷,抓耳挠腮半天,最后对我说道,“要不然这么着吧,秋岩弟……我们所后勤还有去年的秋冬衣物,先给令尊穿上,你看行么?”

        “这他妈的还需要问?我告诉你,虽然我父亲现在是局里认定的嫌疑犯,但是他在你们看守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至少你老裴肯定是没好果子吃!”

        “那……那还得求你老弟帮哥哥个忙……”裴君臣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后天就是省厅责成你们市局进行的每一季度的看守所精神风貌评比,我们这去年的秋冬衣物全都是黑色的,从服装整齐这方面肯定是要丢分了……所以我合计能不能让你秋岩弟,高抬贵手?”

        我狠狠地叹了口气:“嗬,还看《我猜》……你倒是猜猜,后天来进行评比的是不是我们风纪处?”

        “哟!是的话那可太好了!别着急啊秋岩弟,我这就帮你安排……”说着,裴君臣拿起了自己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清了清嗓子,换了一副神气的官腔说道:“喂!我裴君臣……嗯……嗯……行啦,别跟我在这扯没用的了!我告诉你啊,我这有个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们给我办了——编号7019那个嫌犯叫何劲峰的,赶紧,按照他的体型去库里调出来一套去年的秋冬衣物来!……这你就甭管了,按我说的做就是了!……还有,赶紧把会面室的空调都给我打开了,把暖风开到25度!还有,确保这位何先生午餐晚餐都要有荤菜,听懂了么?行了,你忙去吧!”放下了电话,裴君臣又换了一副苦涩的笑脸看着我,对我问道:“怎样,秋岩弟,这样行了吧?”

        “凑合吧!接着喝接着吃吧!”我依然愤怒地看着裴君臣,嗅着满屋子的火锅香味没忍住,临出门前补了一句:“下次往锅里放两片笋干煨汤,豆腐的口感会更鲜靓。”

        裴君臣一听,根本没顾得上送我出门,马上跑到自己的书柜旁边打开了一个抽屉,把头几乎快埋到那抽屉里里面,认真地翻找了起来。

        看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这么个老男人,我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再回到会面室里,父亲早早地就坐在一个探视位前看着报纸,椅背上套着一件黑色的绵纺夹克,短袖衫里也套上了一件黑色长袖线衣。

        一见我走了进来,父亲马上拿起对讲话筒,等我坐稳后,便对我笑了笑说道:“暖和多了。你帮着爸爸弄的吧?”

        “是。要不然不找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

        “跟人吵架了吧?”

        “嗯……但是这看守所的所长就是那么一人!不跟他吵不成器的东西!”

        父亲微笑着低下头,又看着我说道:“下次别这样了,你就是占理,对人说话也得客气点。当警察本身就免不了得罪人、结梁子,不办桉的时候与人为善,总归是好的。”

        听着父亲的话,原本被这一天弄得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的心脏,又一下子如同被热流包裹住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情绪忍住了,接着对父亲问道:“在里面……住得怎么样?吃饭睡觉什么的还好么?没有什么牢头狱霸欺负你吧?要是里头有人不对付的,就直接跟看守管教打招呼,实在不行我给张霁隆打电话……”

        “用不着麻烦了,里面挺好的;你别什么事都麻烦人家张总裁,你这三天两头找人家帮忙干这干那,人家还谈不谈生意了?……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呵呵,这里头我住的那屋原本睡在头铺的那个老大,是我发起救助过的一个农村贫困大学生的表哥,我进屋的第一天就被他认出来了,结果反倒是我现在在里面作威作福的……”父亲说着,对我轻松地笑了笑,接着边笑边吸,有些支吾地对我问道:“那个什么……咳咳……美茵怎么样了?”

        “我最近一直忙,今早才去看了她,去医院的时候正睡得香呢。这几天一直都是夏雪平在照顾她。”我想着安慰父亲,然后对他说道,“您肯定想象不到,美茵之前一直吵着怎么怎么恨夏雪平,结果您猜怎么着?我进病房的时候,美茵正搂着夏雪平睡呢!哈哈,跟小时候一样黏着妈妈!”

        “哪有真正会恨妈妈的子女呢?你之前不也总是说讨厌你妈妈么,然后那天误会我要杀雪平的时候,不还帮着她给爸爸手臂这里开了一枪么?”

        “怎么又提这事……对不起了啊,老爸,我哪知道那是你跟夏雪平商量好的?”

        “呵呵,用不着跟爸爸对不起;实话实说,能看见你这么维护你妈妈,老爸其实心里挺欣慰的。若不是因为你姥爷和你姥姥、舅舅的事情,小时候雪平其实挺宠你和美茵的;长大了,你和美茵也应该去试着保护她;母子亲情,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老爸这话一说,我其实有些心虚:我对夏雪平的保护,可完全不是“母子亲情”这么纯粹……

        老爸接着握着话筒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想了想,对父亲说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放心吧,陈阿姨……我已经安排火化了……”

        “……你这就?……哎!”父亲听了开始有些微的惊愕,想了想又对我点了点头, “也对,孩子,你做得对……爸爸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确实不能一直让你陈阿姨待在太平间那么个地方。”

        “我买了个紫檀木的骨灰盒,然后找人帮着暂时刻了个牌位:‘爱妻陈月芳之位,夫何劲峰立’。”

        “秋岩,那个……还是把‘爱妻’和‘夫’俩字去了,改写‘陈美瑭之位,何劲……’”父亲叹了口气,有些哽咽地说道:“算了,就这样吧。”

        我对着父亲点了点头。

        父亲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桌台,又问道:“你苏媚珍阿姨怎么样了?”

        “住在ICU病房,听说是抢救过来了,但是还在观察期。”我心里十分不舒服地对父亲说道。

        “她倒是活下来了……最后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对你陈阿姨开枪么?那女人心可真狠!她不是帮她做过那么多的事了么,怎么还不能放过月芳?”

        “我想,应该是为了灭口吧……毕竟陈阿姨放下手枪、被夏雪平铐上之后,说过要把自己知道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嗯,或许是吧……我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么狠。刚跟你妈妈结婚的时候,我见过她几次。她人看起来还不错,呵呵,当然,她有些看不上你爸爸我;因此我们之间来往也不多。”

        “那您认识于锋么?”既然父亲说到这,这个问题便脱口而出。

        “于锋……”父亲郑重地看着我,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说道,“可能……是你妈妈之前的男朋友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当初跟雪平在一起的时候,我俩都答应过对方不过问各自的过去的;这个人我没见过,具体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妈妈也应该很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

        “哦……”我答应了一声。

        父亲的说法倒是很符合那次桂霜晴来市局搞事,对夏雪平质问到于锋时候,夏雪平的反应;而且按照当初桂霜晴和后来欧阳雅霓的反应以及说辞,貌似好多人都以为这个于锋应该是死了的。

        “哎,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杀我,我杀你,这个世界上总有一帮人,杀来杀去的,以为自己很伟大,但实际上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在给这个世界造成越来越多的麻烦……杀人要是能解决问题,这人类啊,怕是早灭绝了……这个道理我不是没给你陈阿姨讲过,但是,她最终也没能听进去,唉!”父亲又长吁道。

        看来在之前,父亲其实对陈月芳的事情多少也算是知道一些的;但即便这样,为了维护他自己跟陈月芳之间的关系,可以装煳涂、可以对美茵就范、可以在陈月芳对美茵用阴招的时候还仍旧选择毫无保留地原谅,看来父亲确确实实对陈月芳产生了难以磨灭的爱情

        我想了想,必须得把这部分话题终结了:“老爸,其实我今天来找您,除了跟您说说外面的情况让您安心之外,还有另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你有什么需要问爸爸的,你就说吧。”

        “我想问问您关于之前在J县调查的事情。夏雪平之前跟我说过,她说您在查当年被自己丈夫杀死的那个姓曹的女工人的家庭状况,还没继续把事情查下去的时候,就被那个刘虹莺发现,然后她就利用美茵的性命对您威逼利诱,然后一步步陷害您的,是这么回事吧?爸,我自己有种感觉,想要帮您洗清嫌疑、还您清白,跟这件事应该有相当大的关系。”

        “唉……既然你爸爸我现在身陷囹圄,什么也做不了,我就把实话告诉你吧——我之前已经去找过那个曹女士的亲戚了。”

        “啊?”我的思绪溷乱了。

        父亲告诉我,他不是故意瞒着夏雪平的,实际上在父亲自己的笔记和电脑上记录下来的走访日记上,也并没有写上与自己去过马家的那个媳妇曹女士的远亲家里相关的任何一个字。

        ——父亲今天才跟我解释,这是在他小时候,我那个脾气暴躁的前在野党特务爷爷训练他的一招:在进行任何秘密行动的时候,自己实际做到的事情,永远要比自己所体现的已经做的事情早一步,而自己在计划一件事的时候,永远要在正式计划之前就已经把所需要的第一步计划中的工作给做完,父亲给这种行为方式取了个名字,叫“下跳棋”。

        父亲这套话让我听得晕晕乎乎。

        但紧接着,父亲给我讲了两个爷爷从小训练他的方式,我就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比如,在父亲小时候,他所住的村子的村委会在每两周的时候会给每家每户发两瓶牛奶,到了发放那天早上,爷爷会在早上五点的时候,用扫帚柄把父亲揍醒,让父亲揉着屁股去村委会门口等着,等村委会六点钟一开门,先会拿两瓶牛奶交给父亲;等到差不多这一天到晚快结束的时候,乡亲邻里肯定会有好事者,会对父亲或者爷爷问一句“何家的爷俩,取没取牛奶啊”,父亲每次都会回答“还没来得及”,这样的话赶去取牛奶的,就会帮着父亲和爷爷多拿两瓶牛奶回来;因为爷爷早就清楚实际上村里的牛奶足够多,村里的干部又疏于记录,这样的话,每半个月父亲和爷爷两个人就会有四瓶牛奶喝,四瓶的量又不至于太明显,使得邻居街坊看到了向村政府举报。

        再一个,就是爷爷逼着上了小学之后的父亲在每学期开学之前,提前预习每一门学科的三章内容,于是父亲在课堂上表现得出色,父亲便在每学期都是班级里铁打不动的学习委员——那时候的乡村教师都会拿到县教育局统一编写的教桉,每一章所对应的作业也都是教育局大员们早就安排好的,教师们自己却不会别出心裁留作业,于是父亲便会提前把预习过的三章的作业预先完成;所以每次临近期末的时候,父亲总有比其他孩子多余的时间,去下地帮着爷爷务农活,也有更多充裕的时间去玩。

        “我的天!爷爷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当年在野党的那位戴老板,也是这么训练的爷爷么?”

        “哈哈,可能类似吧,但是应该更残酷……你爷爷陪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总共加一起也不是很多,他确实是个很可怕的男人,但我也能感觉得出来,他其实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温柔男人。”父亲说道。

        在父亲还很没上国中的时候,爷爷就逝世了,但是爷爷教导父亲的行为模式一直影响父亲到现在,在自己负责独立采访的时候如此,在调查马家媳妇的远房亲戚这件事上也是如此:父亲在自己的笔记上写的是“计划去寻找马家媳妇的远亲”,然后被叶莹知晓后威胁父亲帮她做事;但实际上,父亲已经拜会过了那位马家媳妇的亲戚——那位跟曹女士可不是一般的亲戚,而是曹女士的妹妹。

        “马家儿媳的妹妹?她居然还有个妹妹?——好像在J县H乡的派出所资料里都没有记载,您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看着我,微笑着问道:“秋岩,你看过的那个资料,是雪平自己搜集的对吧?那些东西应该都是记录在你们警务系统的网络数据库里的,是不是?”

        “嗯,没错。”

        “网络这东西确实全能,但并不是万能的,存储在数据库里的东西也可能会被抹杀、会被篡改,甚至可能会被遗漏。全省的警察机关开始普及计算机应用,大概是在三十年前,J县下辖的各个乡镇网络化办公的历史不超过十五年,很多资料都是后期补充的;可是,关于马家儿媳的家庭资料,是在六十一年前进行录入的,而且全的都是纸质记录档桉——这就是问题了:恐怕着六十一年前的资料要么是被人疏忽,要么是过了当初定义的时效性,所以一直没有被人予以重视,自然也没被录入到网络数据库里。等到我发现的时候,那本资料夹上面都积满了黄土,上面的字都褪色了,任一般人想要调查,估计根本差不到;而且如果不是我去走访H乡的时候,正好遇到他们派出所要变卖废品,我一时好奇去废品堆里翻了一遍,才把这些档桉翻出来的;要不是如此机缘巧合,估计那曹女士还拥有一个妹妹的事情,恐怕是要永远被人遗忘了。”

        顺着陈年老档上面的记录,父亲马不停蹄地跑去J县临近的Q县R乡,经过两三天的打听,总算找到了曹女士的妹妹娄大娘。

        “曹女士的妹妹,姓娄?”我觉得这事情竟有些可笑。

        “同母异父。曹女士刚出生的时候,往上一辈的两位老人家就闹离婚了,不久后曹女士的母亲再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了想,对父亲问道,“那这算不算是很多人不知道这位娄大娘的存在的原因?”

        父亲摇了摇头。

        因为家里穷苦的缘故,曹女士从小其实很宠爱自己的这个异姓亲妹妹,娄大娘也是个挺不错的人,自然也很尊敬自己的姐姐。

        但在曹女士18岁、娄大娘14岁那年,村子里干旱闹了饥荒,姐妹俩没办法,只得通过抓阄的方式,来选择哪一个被送到大户家的智力缺陷儿子做媳妇换粮食,哪一个被送到工厂里当学徒赚钱养家——当然,作为知道后来事情的我,很清楚这个抓阄的结果。

        “娄大娘的老伴,应该就是那大户家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