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长夜。
一座宽广宅院之中,仍有不眠之人。
后院正房之内,几丛灯烛依旧燃着,照亮墙角昏黑。
一个中年男子叹气起身,一把推开窗户,一股冷风扑面而至,他面色才算微微好些。
临近十五,天上一轮明月高挂,几缕飞云拂过,遮蔽些许月光,更显天地间一片清幽。
男子遥望西南,口中轻声说道:“一错再错,事不谐矣!”
……
云州省城,一间杂货铺里,有人匆匆而至。
圆圆胖胖的掌柜正就着两样小菜饮酒,见状连忙起身相迎,惊讶问道:“大人为何连夜至此?”
来人轩眉朗目、气度不凡,一撩袍袖坐在桌边,叹气说道:“江涴连夜去了溪槐,高家只怕就此不保。”
掌柜的一旁躬身站立,双手袖在一起,疑惑问道:“他怎的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挑了这么个节骨眼才动手?”
“原来还只怕他借机生事,如今看来,只怕高升有什么把柄被他找到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兴师动众。”
来人一拍桌案,恨声说道:“高升首鼠两端、挟恩自重,贪财好色、自作自受!养了几个儿子无一成器,高大懵懂无知难堪大任,高二恋栈权柄舍本逐末!高家折在这父子三人手里,倒也怨不得旁人!”
“还是大人远见卓识,知道高家这般折腾,必然早晚是个祸患,与他们早早做了了断,若非如此,如今只怕引火烧身……”掌柜的亲自取来茶壶,为来人斟茶倒水。
“唉!”来人长叹一声,“如此也是无奈之举,高家在云州根深蒂固,高家太爷又于先王有恩,若非如此,岂容他这般胡作非为?只是可惜了这些年一番积累,如今只怕尽数毁于一旦!”
“为今之计……”
来人摆了摆手,“为今之计,云州上下只怕必有大变,那江涴不动则已,动则必是雷霆万钧之势,他任期将满,若不趁此机会崭露头角,哪里有机会登堂入室?”
“传信出去,云州官场将有大震,诸人自保为要,莫做无谓之争,先生于此早有预见,大家各安其事便可,切莫露了蛛丝马迹才是。”
掌柜的连忙躬身行礼,“小的知道了,连夜便将消息发送出去。”
来人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只觉索然无味,叹息说道:“数十年苦心孤诣功亏一篑,如今只盼高升聪明,不要留下太多牵连才是……”
……
高府之中,后院之内。
东北角一座宅院正房屋里,正传来男欢女爱靡靡之声。
高文杰将一位妇人一双玉腿架在肩头,正自耸弄不住。
那妇人年过四十,面容依旧妖娆,鬓角却多了几丝白发,眼角数道皱纹,便知她已年纪不轻,此时娇躯半裸,一份素粉亵衣半遮半掩,正自媚叫连连。
“好爹爹……轻着些……女儿不是老七那般淫才儿……哪抵得过爹这般享用……”
妇人语声娇柔软糯,嗓音中天生带着一股甜蜜之意,弯弯绕绕,缠绵不绝。
“就爱五姨娘这般低吟浅唱,越听着越是来劲儿!”高文杰气喘吁吁,额头大汗淋漓,挺动不住加快,显然已是濒临极限,“好五儿!你且欢声叫着!哄你爹过了精罢!”
妇人年纪明显比雨荷更大,却自诩晚辈,欢声叫道:“好爹!亲爹!弄坏女儿淫牝了!女儿要被爹肏死了……”
高文杰舒爽无比,快速抽动不止,眼见便要丢精,忽听屋外院门响起震天敲门声来。
“老爷!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高文杰吓得打个激灵,那股泄意瞬间消失不见,他一撩床帏大声骂道:“哪个不开眼的杂碎!大半夜鬼号鬼叫什么!晴雨出去看看!”
外间丫鬟答应一声,随即房门吱呀一响,不过片刻过去,便听丫鬟晴雨外间喊道:“老爷不好了!门外来了许多兵卒,将前门后门都围得铁桶一般!管家正在门外等您吩咐!”
高文杰正要披衣下床,闻言忽然腿脚一软,着地那脚撑不住肥胖身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兵……兵卒?”
……
县衙大堂之上。
江涴吩咐说道:“去找两个仆妇,给这民妇洗濯一二,换身衣服再来!”
师爷连忙领命而去,唤了两个健妇过来,将那冷香闻架下堂去,又叫了两个衙役寻了一顶香炉,在角落点了去味。
门外镣铐声声,四名衙役牵着铁链,将一个囚衣男子带进堂来。
男子面容清瘦,双眼黯淡无神,痴痴傻傻看着亮如白昼的大堂,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威!武!”两边衙役齐声唱喝,却是中气十足、响震屋瓦。
一名衙役见男子不跪,抬手便是一记水火杀威棒击在男子腿弯处,“扑通”一声,将男子击到在地。
男子双膝着地吃痛不已,瞬间惊醒,面上显出惊惧之色,随即大声哭嚎起来。
“知州大人在此,岂容你如此喧哗!来人,与他掌嘴!”
师爷一声吩咐,自有衙役上前,左右开弓连打了男子十余记耳光这才作罢。
男子入门至今,一句话没说,先挨了一板子和十几个耳光,此时跪坐在地,哭也不敢,嚎也不敢,双目涣散无神,登时便吓傻了。
江涴接过师爷递来罪状简单扫过两眼,随即抬抬眼皮喝道:“堂下跪拜之人,可是高升之子高文垣?”
他声音不大,那高文垣迷迷糊糊自然便没听清,懵懵懂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两边衙役已然高声唱喝起来。
“威!武!”
高文垣吓得一激灵,连忙不住点头。
江涴又问:“你自陈淫奸庶母,因妒弑父,可有其事?”
高文垣这回听得清楚,仍是不住点头。
“你且将当日经过一一道来,不得故意隐瞒,也不得随意诬陷旁人,你可知晓?”
“小……小人知……知晓……”高文垣瑟瑟出言,左右看了一圈,目光在彭怜身上顿住,这才继续说道:“小人当……当日……被……被父亲叫去……训……训话……”
高文垣述说当日经过,眼中满是惧怕神色,却殊无懊悔之意,末了说道:“……我用剪刀将父亲刺……刺死,那……那冷氏还……还被绑在床头……蒙着眼,我当时……吓……吓得扔下剪刀就跑到了薛姨娘房里,然后……然后与她欢好,便……便忘了此事……”
堂中诸人无不瞠目结舌,这高文垣年岁不大,说起弑父之举却娓娓道来,虽自言当时极其害怕,却能转眼便奸淫庶母,说是人面兽心毫不为过,尤其他此时说来,竟无丝毫懊悔之意,更是惹得众人侧目。
江涴沉吟片刻,随即问道:“本官问你,弑父之举,是你筹谋已久,还是忽然动念,怒火攻心之下仓促为之?那薛氏可曾指使于你?”
高文垣闻言一愣,急忙说道:“此事实乃小人一时激怒攻心仓促所为,与薛姨娘毫无关系!她也是事后方才得知,此前确实毫不知情!”
“你既然自承弑父之罪,如此也就罢了,将来自然便要明正典刑。只是那薛氏明知你弑父杀人,还与你勾连一处云雨不休,却也有包庇之嫌,”江涴吩咐衙役拿了罪状与高文垣签字画押,这才继续说道:“来人!传令下去,将高家妾室薛氏缉拿归案!并将当日前来告官诸人传唤至此问话!”
高文垣一听便急了,明明早与彭怜约定,只要自己认罪,便放过薛姨娘一马,如今自己签字画押完毕,为何竟还要追索于她?
他有心叫喊却又不敢,只是死死看着彭怜,盼他信守承诺。
彭怜目不斜视,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关一般。
高文垣急怒攻心,高声喊道:“你……你……”
早有衙役将他架起,此时高文垣已是死囚之身,见他张嘴便要大声叫嚷,一个衙役随手抽出腰中铁尺,直接便将他牙齿拍碎,随即带离大堂。
江涴一声令下,自有下属前去办事,大堂中刚静下不久,两名仆妇搀着一个年轻女子来到大堂。
女子换了一身青布衣衫,一头秀发梳拢脑后,她面色苍白如纸,已然瘦的皮包骨头一般,唇瓣全无血色,上面道道皲裂,不是两名仆妇扶着,只怕连站立都极其困难。
“民……民女冷香闻……叩……叩见大人……求大人……为民女伸冤……做主……”
两名仆妇松开手臂,冷香闻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趴倒在地,口中声音沙哑,除了左近衙役,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明明换过衣衫洗过身子,比及之前恶臭扑鼻不知道状况好上多少,但众人眼中,对她却更加怜悯起来。
方才高文垣亲口承认弑父乱伦罪状,死到临头仍旧不知悔改,冷香闻因他蒙冤入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归根结底,祸根却在高家太爷高升身上。
不是高升作恶多端强抢民女强纳为妾在先,养而不教受子屠戮反噬在后,冷香闻也不会如此身陷囹圄、几乎便要含冤而死。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堂上众人虽都早已对此司空见惯,却还是生出恻隐之心,只是溪槐众吏都受过高家不少恩惠,此时战战兢兢,那份恻隐之心便微乎其微。
“去取张椅子,再煮些米粥,”江涴吩咐一声,对堂下冷香闻说道:“冷姑娘含冤受辱,身陷囹圄,此事本官自会为你做主!你且一旁安坐,看本官审断本案!”
早有下人搬来椅子扶起冷香闻坐在一旁,堂中只有江涴三位大人坐着,溪槐一众官僚俱都站在一旁,冷香闻躺进太师椅中瘫软下来,枯槁面容上,却流下两行清泪。
时辰不大,又有衙役前来禀报:“启禀大人,高家家主高文杰及当日几位证人带到,那薛氏却不在府中。”
江涴闻言一笑,探身向前对蒋明聪说道:“如此,倒要劳烦蒋大人了。”
蒋明聪老神在在一直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皮笑道:“大人有令,下官敢不遵从?只是一人为私,两人为公,还请大人再为蒋某指派一人同往才是。”
江涴看了眼一旁武将伍文通,“不如伍大人与蒋大人同去如何?”
伍文通起身躬行一礼答道:“卑下遵命!”
蒋明聪又道:“还要与大人借一人用。”
江涴一愣,笑着问道:“蒋大人欲借何人?”
“大人治下,彭怜彭大人年轻有为,如今任着溪槐教谕,若能将他借予下官,那犯妇薛氏只怕难逃法网。”
江涴眉毛一挑,“彭怜何在?”
“下官在!”彭怜侧身出列,凛然答应,神态不卑不亢,却是从容至极。
吕锡通后背汗水湿透衣衫,见状不由心中暗自腹诽,心说你二人这是唱戏给谁看呢!
谁不知道你们狼狈为奸,这彭怜不过是你江涴派来的恶狗,这会儿一唱一和,真当旁人是傻子么?
“既然蒋大人垂青于你,你便与他二人走上一趟,到那高府仔细搜检,勿要跑了那犯妇薛氏!”
“下官领命!”彭怜拱手一礼,冲蒋明聪与那武将行了一礼,便即闪身一旁,等二人一同出发。
蒋明聪微微摆手,与伍文通拱手一礼,随即二人并肩出门,彭怜紧随其后直奔高家。
三人去远,江涴一拍惊堂木,轻声喝道:“来呀!带高家管家高泰!”
吕锡通唬得心头一跳,情不自禁抬眼瞥了下案后江涴,心说怎的上来直接便审高泰,要么先审高升身边丫鬟,要么先审那高文杰,这高泰不上不下,为何最先审他?
这江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一人被衙役押解进来,此人眼泛血丝,面现惊惧之色,到堂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呼青天大老爷不止。
江涴眉头一皱,喝道:“休得聒噪!高泰,我且问你!当日你可亲见,是此女刺死你家老爷高升?”
高泰哭嚎之声戛然而止,看了眼冷香闻,随即直截了当说道:“小人未曾亲眼看见,小人进屋的时候,老爷已然断气,这位冷小姐却被绑着手脚蒙着双眼躺在榻上……”
江涴一拍惊堂木,“此事你为何当初不说!”
高泰吓得一跳,半晌才道:“小……小的当日见老爷去了,便将此事禀报了大爷,是大爷说……说让我等将此事推到……推到冷姑娘身上……”
江涴冷笑一声,轻声喝道:“如今本官怀疑你等奴仆勾连一起谋害家主,你可想过,如何辩解?”
江涴此言,可谓将“官字两张口”诠释得淋漓尽致,若是无那高文垣认罪在先,那高文杰既有动机又有实力,这般怀疑却是顺理成章。
高泰吓得身子酥软,直接趴伏在地叩头不止说道:“大人明鉴!大人开恩!小人便是多长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图谋害主啊!”
“本官问你,你母亲却是如何死的?”
“这……”高泰一愣,随即继续磕头不止,连声说道:“老爷明鉴!老爷圣明!小人母亲昔年被那高升奸污多次,而后含恨投井而死,此时小人藏于心中耿耿于怀,不想大人竟是从何得知……”
“所以你就借机暗害家主,而后栽赃他人么?”
“啊?”高泰一愣,心说这都哪跟哪啊,不住磕头说道:“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小人真有那般血气,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才为母报仇!大人明鉴,大人开恩呐!”
“好了好了!聒噪!”江涴眉头微皱,一摆手道:“将人带下去,带高升身边丫鬟彩雯!”
江涴胸有成竹,审完高泰又审了高升房里大丫鬟彩雯,又将高文杰身边伴当高举审了,这才吩咐师爷传高文杰进来。
高文杰在外面等了许久,这会儿双腿发抖,走路便有些顺拐,他身后一段衣摆夹在腰带之中,露出好长一段绸裤,显然惊慌之下不及整理仪容,显得极是狼狈。
“高文杰!”江涴一拍惊堂木,“你可知罪!”
高文杰毕竟见过世面,不是一众家奴可比,他有功名在身见官不跪,此时躬身垂首,闻言抬头问道:“大人明鉴,却不知在下何罪之有?”
“哼!事到临头还如此狡辩!我且问你,当日你父遇害身亡,你可曾亲眼所见?”
“在下……在下未曾……未曾亲见……”高文杰额头渗出一滴汗珠,连忙取出手帕擦了下去。
“既然未曾亲见,何以笃定,你父便是冷香闻所害?”
“在……在下进屋时,只……只见老……老父亲躺卧床上,身上渗……渗满血渍,那……那冷氏手中便……便握着一把沾血的剪刀,是以才……才……”
“啪!”惊堂木骤然一响,江涴大声喝道:“信口雌黄!你那府中管家高泰、丫鬟彩雯、伴当高举俱已招认,当日你进屋之时,冷香闻明明手脚受缚、双目蒙纱,不是你栽赃陷害,这剪刀又如何能到她手里?”
“你明知胞弟高文垣与庶母乱伦而后弑父,为免家丑外扬,这才诬陷他人!”江涴声色俱厉,冷冷说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此巧舌如簧,试图蒙骗本官,你真当本官是好耍弄的么!”
“在……在下不……”高文杰被人揭破心思,登时乱了阵脚,言语期期艾艾,哪里还有平日从容样子?
江涴随手掣出一支令箭扔到阶下,大喝说道:“与我杖责五十,杀杀他的威风!”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高文杰吓得身躯一软跌倒在地,左右衙役自有专人出列,将他一把夹起押将出去便要行刑。
一旁师爷俯身江涴耳边小声说道:“大人慎重,他有功名在身,小心被人抓住把柄,说您有辱斯文……”
江涴冷笑一声,“斯文?莫说他一介秀才,老夫打便打了,便是他做下这等丑事,难道不是有辱斯文在先?”
门外响起惨嚎之声,堂中诸人无不侧目。
江涴亲临溪槐断案,连审数名人犯证人,唯一请出刑罚,打的还是高文杰。
虽说高文杰不如乃父熟谙人心,仓促接手高家上下,至今也无过人之举,但他毕竟是高家长子,实实在在的高家族长,不看僧面看佛面,高家二爷远在京师上达天听,江涴说打就打,实在是丝毫不给高家颜面,如此一来,两方岂不便是彻底撕破脸皮?
吕锡通却一身冷汗,江涴其人老谋深算,若非有把握将高家牢牢钉死,哪肯如此明目张胆得罪高家?
他心中一突,忽然想起妻子当日所言,眼前此情此景,难道当真竟被妻子言中,这高家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被江涴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