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语

        是夜,出奇地静。

        空气中传来一阵古琴之声。

        琴声微弱,带着丝丝伤感,懂琴之人都知道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石调》,想是某个怨妇又在思念着离家多年的夫君。

        檀羽此时尚未入眠,也听到了琴声。

        他并不怎么懂琴,这曲子在他生命中也只听过一次。

        可此刻,他却已完全听懂曲子的含义。

        今天白天,陈庆之带着他和陶贞宝、以及一干手下到了仇池宫殿。

        谁知国主临时有事,没空接见,只好先由宫卫安排在了客房住下。

        随后一个宫卫传过话来,国主明日将在冷水溪设宴,专请檀羽。

        檀羽倒并不在意这个,反而是那个传话的宫卫让他大吃一惊,那不是别人,竟是紫柏山因他们而被扫地出门的阚爽。

        阚爽传话之时,对檀羽冷笑不已。

        陈庆之自然知道个中关系,好言提醒道:“檀兄,明日宴会可是你露脸的好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檀羽明白,他们已经为他设下了重重的考验。

        仇池国不是什么大国,疆域大小还不如中原一个大州,而汉中为仇池国所占也并没有几个年头,所以这所谓的宫殿,也就是一个大郡的守衙规模。

        其中的客房并不比石文德庄上的舒服,今夜也没有下雨。

        檀羽独自靠着窗台发呆。

        林儿琴声清晰地告诉他,她们就在附近,并且已经得到了他所传递的讯息。

        当务之急,固然是早点与林儿接上头,互通消息。

        可是,白天阚爽的眼神清楚地写着,自己已经被重点看管了。

        如果连阚爽这样的武僧都能在此做宫卫,这宫中必定是藏龙卧虎,要想靠韩均进出来传递消息恐怕是不可能的。

        很显然,林儿专奏这首《小石调》是隐含深意的,因为当初第一次听她演奏此曲时,檀羽正在病中。

        所以唯今之计,便只有那一招棋了:装病。

        檀羽自六年前留下咳喘病根,每年秋冬之时必发。

        此次离家远行,也正是为了求医问药而来。

        自从上次碰到王显,得了一个良方,又遇到学医多年、医术精湛的胞妹林儿,他就再没犯过病。

        林儿用梨汁、杏仁等物做成丸剂,让檀羽随身携带,遇痰多实热时取来含服,又嘱他在咳喘欲发时挤按胸背俞府、定喘诸穴,使痼疾得以控制。

        然而,此时机缘巧合,生病竟也成了一招妙棋。

        咳喘病发,难受不过几日,却不但避开了国主之请,还能引林儿进宫。

        檀羽思量既定,便除去了周身衣服,任由窗外寒风吹打在身上。

        咳喘本自寒起,此时又已深秋,不自觉檀羽就打起了喷嚏。

        直至半夜,檀羽喘息之声大作。

        鸣蝉本睡在外屋,听得檀羽呻吟之声,忙进得内屋来,但见檀羽坐于床沿,双手撑着身子趋前,面红耳赤、大汗淋漓,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鸣蝉一下慌了神,转身冲出门去,喊着公子快来。

        陈庆之此时正在梦中,闻得鸣蝉叫喊,忙起身过来探视,见檀羽模样,问随之赶来的陶贞宝道:“这是怎么回事?”

        陶贞宝一面过去替檀羽揉揉胸脯,一面说道:“我兄长从小有这咳喘病,逢秋风肃杀时必作,想是这几日天气转凉,触动肺脉,才使发作。要不我现在就去请个医师来替他诊治吧?”

        陈庆之伸手一拦,转身对采风道:“出宫往南不远,有家炮灸堂。坐堂医师就是号称四大名医之首的医神雷学文,雷医师有‘火神’之誉,宫中有什么病人全都是请他诊治。你赶紧去敲开他门,让他来此看诊。”采风应声去了。

        不多时,采风孤身一人又跑了回来。

        陈庆之忙问:“医师呢?”采风道:“那炮灸堂的伙计说,下午时分,有人持了拜帖来请雷医师,说是雷医师多年的好友,雷医师见了帖就跟那人走了,至今未归,想是老友相见,喝酒去了吧。”

        陈庆之皱眉道:“怎么这么巧。”他又回头看看檀羽,檀羽的表情更显得难过万分,只得道:“那附近还有别的医馆吗?”采风道:“刚刚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一家好像还亮着灯,应该还没有睡下吧。”陈庆之道:“也罢,赶紧去请来先救个急。明天再去请雷医师。”采风应声又出去了。

        这次跟着采风来了两个人。

        前一个是一位年轻医师,在他后面的伙计则悄无声息地紧紧跟随。

        陈庆之也是习武之人,立时觉察出异样,小声对鸣蝉道:“让侯午兄弟在院中待命。”然后试探地问道:“这位医师好面生啊?不是仇池人吧?敢问尊姓大名?”

        那医师正是林儿。

        白日里她定下妙计,用琴声告知檀羽,然后派了木兰去打探宫中一般都是请谁看诊,得知是雷学文,林儿心道:“天助我也。”

        原来林儿师父陶隆与雷学文有故交,两人时常书信往来,雷学文还去过陶隆处一二次探讨医术,林儿是认得他的。

        于是林儿盗用了师父之名去帖赚出雷学文,让木兰稳住他。

        再派韩均在宫外守候,只待有人出来寻医,即想方设法将其引到自家的淮北医馆来。

        经过这番巧妙的安排,她与韩均二人也就顺理成章进到了宫里。

        可林儿万没想到,千算万算,就忘了提醒韩均不要暴露自己的武功。甫一进门,就引起陈庆之的怀疑,林儿不禁后背都凉了。

        好在她与这陈公子已有多面之缘,在鲍府上还有过近距离接触,此时只得硬着头皮回道:“不才姓郭,家父姓郝,陇西人氏。我家祖上是一个郭姓一个郝姓,因为当年在太白山附近做点秘密勾当,关系极好,这才有了我家隔代传姓的规矩。又因为他们的买卖和药有些关系,后来我家就世代行医,所以不才也是医学世家之后。”

        她这话是用仇池方言说的。

        他们到上邽也有不少时日了,接触的全都是当地人,本地方言虽还不够纯熟,但绝没有了刚来仇池时的赵郡口音,再加上她这几天还跟仙姬突击学了不少土话,这仇池本就是十里不同音的地方,她这口音竟瞒过了身为上邽本地人的陈庆之。

        陈庆之有些不耐烦地道:“行行行,赶紧看诊吧。”

        林儿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正在床上难受的檀羽。

        他二人对互相的眼神是何等熟悉,只一眼檀羽便知这是林儿了。

        他把刚才林儿的话细细一想,立时便明白林儿是想告诉他,发现了一个姓郭和一个姓郝的人在太白山附近的秘密据点。

        至于姓郭和姓郝的人是谁,他们最近接触过的这两个姓氏的人并不多,凭檀羽的才智,毫不费力便了然于心。

        此时林儿正走过来替他看诊,忽的“啊”了一声,道:“这么严重啊。拿我的药箱来。”后一句是对韩均说的。

        韩均正要将药箱递过去,陈庆之一伸手抓了过来,道:“对不住,我得先检查一下。”便让采风将药箱中的物什一件件翻出来放在桌上。

        林儿佯怒道:“你们做什么,我是要拿我秘制的止喘丸。刚刚你那个小女不是说病人是得了咳喘病吗?”说着去桌上取来一个瓶子,倒出两颗丸药来。

        陈庆之见药箱中也没什么异样,也就随她去了。

        林儿拿着药丸对檀羽道:“这是用前不久一个紫柏山的老法师送给我郭某的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专治咳喘,官人先服下一颗。”

        檀羽接过药丸吞下,闭上双目,表面上是消受药力,实则是将林儿送来的情报好好消化一下。

        不多时,檀羽睁开眼来,林儿忙问:“感觉如何?”檀羽颤巍巍地道:“感觉不错。丸中加有石决明吧?”

        林儿略一皱眉,随即答道:“石决明是雷学文医师在他的《炮灸论》中写的一味药,专治肝虚血弱。小人不是雷医师,不会用那药,以后还要多多学习使用。”

        檀羽点点头,便闭目不再多言。

        他二人这一番对话,旁人实在听不出什么漏洞。然而兄妹二人心意相通、又都博学多闻,一番暗语便将信息沟通了。

        檀羽提及石决明,林儿作为医术精湛的医者,岂会不知。

        所谓的石决明,实则就是烘干研磨后的鲍鱼壳。

        檀羽提及“鲍”鱼,自然是指出了鲍家在整个事件中的重要性。

        于是林儿用暗语告诉檀羽自己的确疏忽了,回去便尽快去找鲍照。

        此时,陈庆之虽听不出暗语来,却已经着实不耐烦了,嗔道:“叫你来看病,没让你解读本草。赶紧诊脉开方子。”

        林儿见他发怒,知道再说更多话必为所疑,赶紧住了口,真格地给檀羽把了脉,写下了上次王显留下的方子。

        陈庆之在旁不停催促,直待方子写毕,就立即命采风送林儿两人出宫,顺便去抓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