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嗨,这个老软大啊,尽瞎逗孩子!”一个妇女抹了抹我的泪水,指着老者对我说道:“力,你不认识他吗?他是你八爷,是你爷爷的亲兄弟!”

        “来,大孙子,”八爷将灌满白酒的小酒盅,推到我的面前:“来,大孙子,喝一杯!”

        “哎呀,”众人嚷嚷起来:“这个老软大啊,都一大把的年纪了,还是没正经,他才多大的孩子啊,就灌他酒喝,这要是把酒练会了,喝到哪天才是个头哇!”

        “嘿嘿,”八爷不以为然地说道:“嘿嘿,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还没他大呐,我们老张家就这样,从小就得练酒,这是梗横,来,大孙子,别管她们,娘们喳喳的,咱爷俩喝酒,老张家接户口本的种子,哪能不会喝酒呐!不会喝酒,就不算是老张家的种!”

        我抹了抹眼睛,缓缓地低下头去,细细地嗅闻一番酒盅里面的白酒,啊,从那呛人咽喉的气息里,我莫名其妙地品味出一种诱人的醇香,我立刻兴奋地端起小酒盅,在八爷热情洋溢的怂恿之下,一仰脖,咕噜一声,便倾倒进稚嫩的喉咙管里。

        哇,我的老天爷,辣死我啦,当灼人心肺的高度白酒流经食管时,产生一种难耐的烧灼感,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眼睛里涌出数滴苦涩的泪水,八爷见状,喜笑颜开地冲我竖起了大姆指,“好样的!”八爷满意地冲我晃着肥胖胖的大姆指:“好样的,是老张家的种,来,再干一盅,嘿嘿。”

        “快,”一个妇女夹起一块香肠,“快,快,吃点菜,压一压。”

        “二——姑——”在八爷的鼓捣声中,我大大方方地端起了酒盅,望着呛人的烈性白酒,我深情地呼唤一声:“二——姑——”然后咕噜一声,脖子一扬,我又将一盅烈性白酒,痛痛快快地倾倒进咽喉里,顿时传来一阵难耐的热辣,烧灼得我不自觉地再度滚出滴滴泪珠。

        “二姑,二姑,”第二盅烧酒下肚,我顿时昏昏然起来,喷着酒气的嘴巴不停地念叨着:“二姑,二姑……”

        “哎哟,这孩子喝多了。”

        “老软大真没正事,把孩子给灌醉了!”

        “二姑,二姑,”我不知依偎在哪个女人的怀里,手舞足蹈地呼唤着:“二姑,二姑,二姑,唔——”

        “完喽,完喽,这孩子喝醉了!”

        “嘿嘿。”八爷冲我微笑着,我渐渐地感觉着有些坐立不稳,抬眼再看看八爷,嘻嘻,眼前的八爷,非常可笑地变成了四只眼睛,两张嘴巴,我正欲说些什么,突然,身子一软,咕咚一声,向旁边瘫倒下去。

        “哇,他真的喝醉了!快,快,快扶住他,别摔着。”

        “二姑,二姑……”当我再次睁开红通通的双眼时,发觉自己死死板板地横陈在奶奶家热滚滚的土炕上,由于身体长时间没有翻动过,紧贴着苇席的脊背被灼得又痛又酸,我的脑袋依然一片昏沉,两只耳朵嗡嗡作响,我吃力地转动一下身瘫软的身体。

        “二姑,二姑,”我一伸手,摸到一件东西,我抓到眼前一看,是二姑没有纳完的布鞋底,触物生情,我哆哆嗦嗦地握着布鞋底,顿时泪流满面,“二姑,二姑……”

        “大侄,”老姑悄悄地凑到我的身旁,“你醒喽,刚才,可把人吓坏了,以为你不得醉个好歹的!”

        “哼——”我啪地将布鞋底狠狠地抛掷出去,奶奶恰好走进屋子里,布鞋底咣当一声,击打在奶奶的身上,奶奶拣起了布鞋底,“这小子,还没醒酒呐,又耍酒疯喽。”

        “二姑,”我又抓过二姑用过的铁锥子,叭地甩到地下,奶奶笑吟吟地坐到我的身旁,“哎哟,这身上,咋这么热啊,这个老软大,不干好事,看把我大孙子给灌的,等我见到他的时候,非得好好地损损他,这是什么爷爷啊!”

        “二姑,”我继续歇斯底里的喊叫着,奶奶尽力地按住我,“菊子,快,买几个冰棍去,给小力子去去火!”

        重病的爷爷吃力地爬到我的身旁,拽过一条湿毛巾,盖到我冒火的额头上,“敷一敷,给他敷一敷,能好受些!”

        “哈,”屋外传来八爷那熟悉的憨声,旋即,便闪进他那矮胖的身体,我循声望去,八爷拎着布口袋,笑容可掬地坐到炕沿边,“大孙子,醒酒了,八爷看你来啦!”

        “远点扇着吧,”奶奶皱着眉头,佯怒道:“老软大,还有你这么当爷爷的,把孩子灌成这样!”

        “嘿嘿,”八爷乐呵呵地说道:“没事,没事,”说着,八爷从布口袋里掏出一瓶白酒以及香肠、花生米等佐酒的食物,“来,大孙子,再透透就好了!”

        “啥,”奶奶瞪大了眼睛,“老软大,还让他喝啊!”

        “五嫂,你不懂,喝醉之后,再少喝点,透一透,就好了,如果不好好地透透,以后,就再也喝不了酒了,一闻到酒味,就要吐!”

        “那更好,一辈子不喝了,才好呐!”

        “那,哪成啊!”八爷说道:“大老爷们,不喝酒,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五嫂,快,放桌子!”

        “唉,”奶奶叹了口气,搬来了饭桌,“真拿你没办法!”

        说完,八爷拿起小酒盅,斟满呛人的白酒,然后啪地一声放在我的面前,同时,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来,大孙子,少喝一口,透透,就好受多了!”

        “奶奶,”我拽着奶奶的大手掌,问道:“奶奶,八爷为什么叫老软大啊,这名字太可笑了!”

        “哦,”奶奶耐心地解释道:“你八爷很随和,没有脾气,跟谁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软软乎乎的,所以,人们都叫他老软大!”

        “嘿嘿,”听到奶奶的介绍,八爷冲我微笑道:“嘿嘿,大孙子,喝吧,喝吧,再喝点吧!”

        在八爷慈详的目光中,我端起小酒盅,淡淡地呷了一口,哇——滴滴白酒进肚,在二姑结婚宴席上,第一次饮酒时那种无比痛苦的烧灼感,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言表的、不可名状的兴奋感和欢快感,那浓烈的酒香,在我的口腔里长久地缭绕着,我转动起血红的舌头,饶有兴致地吸舔着、回味着,同时,伸出手去再次将斟满白酒的小酒盅端了起来。

        “大侄啊,少喝点,别见酒就没命!”老姑以长辈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训斥我道:“哼,真是老猫炕上睡,一辈留一辈,老张家的小子,个保个都是大酒包!”

        “没事,”我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没事,这算什么啊,往肚子里一倒,不就完啦!”

        “哈哈……”听到我的话,八爷得意地竖起了大姆指,“对,不就是往下灌吗,下坡。”

        “小力子啊,”爷爷裹着棉被,坐在桌旁,他指着痛饮着的八爷,向我介绍道:“大孙子,你八爷,是我的亲兄弟!”

        爷爷简要地讲述道:“早头哇,你的大太爷、二太爷,亲哥们两个,从关内一路逃荒,最后,定居在辽河边的这片大平原上,开荒种地,娶妻生子,安家立业,可是,你的大太爷娶了你大太奶后,却久久不能生养,急得大太爷望眼欲穿。

        而你的二太爷,亦就是我爹,则生了八个儿子,你的爷爷我位列第五。没有办法,你的大太爷只好又娶了个二房,亦就是你新大太奶,可是你的这个新大太奶依然无子也无女,看来,这不是你两个太奶的过错,责任完全在你的大太爷身上。没有办法,你的大太爷就跟你二太爷商量,过继吧。“

        “过继?”我打断爷爷的话:“爷爷,什么叫过继啊?”

        “就是,就是,”爷爷解释道:“就是你大太爷向你二太爷讨要一个儿子,为自己养老送终,这就是过继。哥哥向兄弟要个儿子,哪有不给之理,何况我爹有八个儿子呐,可是,好儿子我爹又舍不得,干脆,借这个过继的机会,顺水推舟,将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八儿子过继给了你大太爷。”

        “嘿嘿,”听到爷爷的话,八爷嘿嘿笑了起来:“嘿嘿,我不听话,我不学好,我爹不喜欢我,把我推给了大伯!”

        “哼,”奶奶羡慕道:“老软大,这更好,过继给你大伯,你一个人独享老张家的一半家产,而我老公公的七个儿子,却只能均分另一半家产。老软大,你的命可真好啊!”

        “嘿嘿,”八爷双手一摊,“一半家产,啥用哇,我现在,连块砖都没有了!”

        “老八啊,你呀,怎么说你啊,才好呐!”爷爷感叹道:“大孙子,你大太爷故去后,没人管了,你八爷可就成了精,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把房子、地,都祸害光喽。”

        “嘿嘿,”八爷不无自豪地说道:“祸祸光了,这才好呐,否则,解放了,也得分掉,还得戴上一顶地主的帽子,挨批挨斗,没准,还得挨打呐,嘿嘿,解放的时候,我刚好输光了所有的房子和地,嘿嘿。”

        “大孙子,”爷爷拍了拍八爷的肩膀,“解放前,八路刚来的时候,你八爷就偷偷地参加了共产党,在城里开了一个饭店,给八路通风报信。”

        “嘿嘿……”八爷笑道:“五哥,这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啊,有一年,我的同伴冒充一个商人的儿子,结果让国军识破,被大卸八块,脑袋挂在城门上示众,胳膊、腿扔到护城河里,真惨啊……”

        “老软大,”奶奶说道:“现在,你行了,当干部了,每月的饷钱都不打捆啊!”

        “嘿嘿,”八爷指着肥脑袋说道:“五嫂,这,可都是用脑袋换来的啊!”

        “老软大,”奶奶不屑地说道:“你啊,有多少钱也是白扯,你这一辈子,总也长不大啊,每月把饷钱领到手的时候,便邀来一群狐朋狗友,喝大酒,不到喝醉的时候,是不能放下酒盅的,喝醉之后,就晕晕糊糊地跟人家耍大钱,唉,老软大啊,这钱,你是没少输啊。”

        “嘿嘿,”八爷摊开双手,做出抓牌及打牌的样子,然后,双手一并,“嘿嘿,我就是喜欢玩麻将,啊——十三张牌往眼前一摆,那心里别提有多敞亮喽,嘿嘿。”

        “哎哟,”三叔走进屋来,看到已经微醉的八爷,笑嘻嘻地说道:“八叔,喜欢玩,三侄陪你玩玩!”

        “嘿嘿,好啊,可是,”八爷有些失望地说道:“哪有麻将牌啊!”

        “八叔,”三叔掏出一副扑克牌,“八叔,没有麻将牌,咱们就玩会扑克吧,老疙瘩啊!”三叔冲着正在院子里劈柴禾的老叔喊道:“先别干啦,来,歇一歇,陪八叔玩一会!”

        我产生了尿意,咕咚一声,跳到炕下,匆匆跑出屋子,站在房山处,掏出了小鸡鸡,三叔与老叔站在我的附近,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三叔对老叔说道:“老疙瘩啊,八叔又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好好地合计合计,把他的钱骗到手!”于是,三叔与老叔嘀嘀咕咕地咬起了耳朵。

        “八叔,”三叔与老叔一同返回屋子里,将扑克牌往桌上一放,“八叔,来,切磋,切磋!”

        “嘿嘿,”八爷放下酒盅开始抓牌,三叔一边抓牌,一边与老叔眉来眼去,我呆呆地坐在桌前,热切地目睹着两个叔叔如何将八爷的饷钱骗到手。可是,让我捧腹的是,几番交手,两个叔叔却被八爷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哼,”八爷握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得意洋洋地笑道:“小子,别以为你八叔又喝醉了,跟你八叔玩这个,你们还是嫩了点,嘿嘿,服不服?”两个叔叔输得两手空空,灰溜溜地走出屋子,八爷再次转向我,“大孙子,接着喝,嘿嘿,八爷最喜欢的事情,还是喝酒!”

        “喝,喝,”奶奶嘟哝道:“老软大,老软大,你啊,你啊,见酒比见老婆都亲,一喝上酒,不管谁到你家,你都得把人家拽上酒桌,不喝个烂醉,绝不放人家走,这不,见到小毛孩子,你也是一样,没完没了地喝、喝、喝!”

        “嘿嘿,”八爷乐呵呵地端起了酒盅,“大孙子,嘿嘿,来,喝,喝!”

        就这样,爱酒如命的八爷,一通神喝胡灌之后,非常得意地将我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灌到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