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赏赐

        燕惜凡是喝砒霜死的,葬礼很简单,裴离风操办的,那天林九州没去,前方战事吃紧,数十万人马都没有攻下卫国,楚轻寒又发了高烧,内忧外患,他实在没时间过去。

        其实,或许他是不敢去,谁知道呢。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了三个月。

        林九州去过前线一次,结果被季君泽以死相逼给逼了回来。

        那一次过去,季君泽瘦得很厉害,常年不变的娃娃脸第一次消瘦得只剩皮包骨。

        他的副手告诉林九州,第一仗打完之后,原本按照计划,他们设下陷阱,巡回渐进的话,可以用比较柔和的办法拿下卫国,但那天晚上季君泽好像疯了一样,一定要晚上攻城,不料叛军早有提防,那一次季君泽带着三千步兵陷入包围,最后在士兵的保护下终于得以突围,但却满身刀伤,差点一命呜呼。

        林九州默默听着,事后也只当不知道,他相信季君泽。

        果然,三个月之后,季君泽凯旋……

        ……

        他再次成为了英雄,但是这位英雄此时看上去并不十分高兴。

        凯旋而归的当天晚上,接风宴之后,御书房内,季君泽汇报着战事情况。

        “……根据最后统计,这次我方死亡五万余人,重伤七万,轻伤若干,王,虽然我们胜了,但其实只能算是惨胜,那些叛军都疯了,只要最后还有一口气,一定会拼死拉一个下马。臣有错,那一夜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结局绝对不会是这样,我愿意接受惩罚!”

        说着季君泽就跪倒在地。

        这件事林九州知道,但他并没打算怪他,不料这小子死心眼,一定要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周围还有周培若、张显、严禁城他们,也不好直接包庇。

        虽说本来可以功过相抵,但为了稳定人心,这功劳是必须给的,给所有人看,换句话说,这罪过也一定要承受。

        周培若翻着白眼,死命给他打眼色,但是季君泽只当没看到。

        林九州沉吟片刻,忽而一挑眉:“这样好了,这次死伤的抚恤金,你付一半,就算是为自己还债吧!”

        季君泽一愣,还想说话,却被再也忍不住的周培若一把给拉住了:“还不谢谢王?”

        季君泽无奈,拗不过,只得重重的拜了下去:“臣,谢主隆恩!”

        说完之后在林九州的示意下重新坐了回去:“还有,敌方人数并不是八万,而是足足十八万大军,这次我方斩敌十万,另外的八万大军只有两万愿意投降……”

        “你还是把他们都杀了是吗?”

        林九州轻飘飘的插了一句。

        季君泽一愣,抬起头看过去,轩辕王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若是以前,别说杀人,哪怕分尸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对敌人,轩辕王一向可以比任何人都残忍。

        但是,自从他登基之后,季君泽隐隐就觉得轩辕没有以前那般嗜血了。就像现在,他虽没有表现出不满,但是他就觉得他似乎在不高兴。

        答应了一声“是”,季君泽解释道:“那些人不能留!若不是之前相信了他们的投诚,现在也不会给他们叛变的机会,机会一次就足够了!”

        林九州敲击着桌面,轻轻点了一下头。

        “……只是,最后还是有近四万人跑了,他们看势不妙,最后关头趁乱逃出了卫国,等我方发现后却已经追不上了。不过臣觉得他们不可能再构成威胁,王大可放心!”

        林九州沉默,收回放在桌子上的右手,终于轻轻勾起了唇角……

        ……

        同一时刻,琉璃阁内,也同样进行着不为人知的对话。

        庄钟是第一次踏入这里,施施然走进来,只见楚轻寒一人正坐在桌边,桌子上摆放着一壶清酒,两只蓝釉小杯立于桌上。

        看他进来,楚轻寒放下手里的书轴,挑眉淡笑:“我以为你前些天就会来……”

        庄钟冷笑着坐下,把玩着小杯子:“你真是好手段啊,那个人硬生生被你逼死了。”

        楚轻寒脸色一白,自他手里拿过酒杯,低头满上,在抬头时依旧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浅笑:“我没想他死,只是想赶走他罢了,却没想到他会那么蠢,平时看他挺聪明的……”

        “你说得没错,燕惜凡的确很聪明,但只要对方是王,他并不比三岁小孩高明多少。”

        “哦?那你现在是在可怜他吗?当初可是你要求我……”

        “但是同样,我也没想他死!”庄钟打断他,冷哼道。

        “是吗?”

        楚轻寒低头抿了一小口清酒,摇摇头继续说,“……呵呵,庄钟啊庄钟,你可知道,我最讨厌是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在轩辕面前,你也一直都是这样的吧?”

        他话说得毫不留情,庄钟脸色一变,“嗖”的一下站起身,俯视着全然不顾的楚轻寒:“你什么意思?我警告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力!”

        “呵,这样弄羞成怒的样子更加讨厌了……”

        看庄钟拂袖就要离开,楚轻寒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声音却逐渐柔和了下来,故作神秘的招招手,低语道:“好了,坐下吧。我们该谈一谈下一步计划了,你知不知道那些叛军的领头人是谁?”

        “嗯?你知道……”狐疑的看他一眼,庄钟最终还是坐了回去。

        “当然!不过我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那人叫做钟离峥,原钟离国都统,你应该有印象吧?呵呵,他可是带着四万人跑了哦……”

        仰头喝了一口酒,楚轻寒笑得像只老狐狸。

        “你是说……”

        ……

        战事汇报完毕,大家告安后准备各自回府,林九州却在最后关头喊住了季君泽。

        季君泽疑惑的看着林九州,只听林九州慢条斯理的说道:“明日我会在早朝时给予你赏赐,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季君泽一愣,随后恍然,不由得有些感动。

        若轩辕直接在朝堂上这么问,季君泽肯定不会提要求,若是他直接赏赐,又觉得给得不够,怕赏赐的不是他想要的。

        现在私下问问,相当于是给他机会,哪怕最后林九州不同意,也大概可以知道他想要什么。

        季君泽抬头,刚想开口说他并不在乎什么东西,但是张开嘴巴,脑海里却忽然浮现一个人的样子,鼻头忽的就是一酸,他轻轻颤抖起来,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其他,沉默片刻,忽然就从座位上走下来,双膝一矮,直直的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想要什么开口就是,还怕我不给么?”

        林九州见状,略微有些不满,“你知道的,我把你留下,就是问问你的意愿。站起来说……”

        季君泽却全然不顾,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赏赐,若是他……

        先前想也不敢妄想的问题忽然就占据了他整个思绪。

        摇摇头,再次抬起时双眼一片坚毅,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再次重重磕了两个响头,他慢慢开口了……

        林九州脸色变冷,想要说话,但是季君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怎么都无法动弹。

        仿佛回忆般喃喃自语,季君泽神色飘忽起来,林九州和他相识数十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王,您还记得吗,六年前,我和您一起前往吴国参加吴国大王的寿辰……”

        提这个干什么?林九州轻轻皱起眉头,耐心的听了下去。

        “……那一年,我们把一个孩子带回了轩辕国……王,你知道吗,我一直不敢说,其实我也一样喜欢上了他……,但我也知道,他眼里从来只有您……”

        林九州愣住了……

        季君泽却是匍匐在地,忧伤的声音不间断的从地下传来,林九州看不到他的脸,那瀑布一样的长发直直铺散开,就像晕染的墨。

        “……我一直把这件事埋藏在心底,什么人都不敢说。只要偶尔能够看到他,看着他幸福也就够了……,我是个粗人,我也相信王可以给他想要的东西,但是……”

        他的声音闷闷的,逐渐变轻,却又淡淡的抽泣声,很微弱,好像只是幻觉。

        林九州静静等待着,好一会儿才听他继续说道:“……我并想要什么赏赐,王,如果可以,我只希望王能答应我,让我带他回家……”

        抬起头,季君泽脸上白白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只是那样倔强的眼神,却忽然让林九州产生一种愧疚的感觉。

        “回家?燕儿的家?”他端坐在高高的书桌后面,喃喃低语。

        “是啊,这些年我早就调查清楚了,燕惜凡的确是燕国人,不过并不是什么落魄王族,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他的父母也都健在,小时候被人贩子掳去,所以才流落青楼。王,我想送他回去……”

        说着再次磕了几个头。

        林九州直愣愣的看着他头上那一片紫红,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怪我吗?”

        季君泽摇头:“我尊重他的选择……”

        短短五个字,却让林九州再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来。

        他应该说你是我的将军你不能走,或者说燕惜凡理应葬在京城,哪有回乡安葬的道理,再或者说即使要送他回去也不该是你去……

        可是,可是……

        目送着季君泽有些蹒跚的背影,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季君泽彻底消失的视线中,林九州才忽然想到,那一夜他发疯一般攻城,恐怕正是因为得知燕惜凡身死的消息吧。

        他并不恨自己,只能发泄在战事上,那么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惩罚他?!

        幽幽叹息一声,他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早朝,没人再见到本该接受赏赐的季君泽,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怀抱着燕惜凡的骨灰,一人踏上了前往吴国的道路。

        送他回家,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