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异士

        前期的准备主要在安北一带,张仁愿干起来也比较顺手。

        他作为朔方总管,并巡检三受降城等北方军镇,主要的责任就是防备突厥。

        换句话说这些地区都是他管辖的范围,只要亮出身份干什么事都是一路绿灯,谁也担不起阻挠军务的责任。

        何况他对付突厥已不是一天两天,当初建三受降城时朝中还有不少人反对,完全是他一力主张设立了,简直可以号称“三受降城之父”,其中的经营和根基就不难想象了。

        所以在他的计划里,从交付衣甲军械给突厥骑兵到帮助他们进入关中高原地带这个过程毫无压力,经手的都是他的党羽和好友。

        真正危险的是进入关中之后的最后阶段,风险和压力都很大。

        而在此之前张仁愿认为是万无一失,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

        不过还剩两天时间交付衣甲军械的时候,他的心理波动还是比较大……

        一旦开始就没法收手了。

        现在张仁愿已经闭门谢客了,不见任何官吏宾客,无论有什么公务,没有任何事比得上他手上的大事重要。

        他在家沐浴后换了一身麻布衣,独身一人去了城中的一个道观。

        这个道观连名字都没有,建筑格局都能看出新建的痕迹,里面的楼阁房屋都是刚修起来不久……

        毕竟西受降城没有什么历史,本身就是刚兴建没多少年的军镇性质的城池。

        新城大多都有一个特点,文化气氛不厚,缺乏沉淀。

        宗教气氛也不浓,甚至这处道观里只有一个道士,其他有两三人不过是杂役负责打打扫扫之类的杂活,只有那一个人才算得上道士。

        道士显然是张仁愿的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熟悉的那种。

        二人见面后的随意就可见一斑,张仁愿这种士大夫层次的人平时都很讲究礼仪,而和道士见面之后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自己找了条凳子就坐下,也不管道士,他自顾在那里所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道士亲自动手沏了两杯茶,然后端了一杯过来随手放在张仁愿的旁边,自己端起另一杯就喝起来。

        茶水很烫,道士边吹边小口喝,而且因为吸进去的空气多水少,发出很响的声音,很没讲究就像一个市井粗人一般,在意风度的人都是用杯盖轻轻拂着水面。

        这时道士总算开口说话了:“我不想骂你,却忍不住要说你几句,那事儿实在不怎么靠谱。我就不明白了,你好好的当你官儿,荣华富贵该享就享多逍遥,管那么多干什么?”

        张仁愿也随手端起茶杯,淡淡说道:“真正的知己不需要什么都情投意合,这就是我们的差别,你是看破尘世的人,我和你说什么不是废话么?”

        道士嘿嘿笑了一声。

        “不想干也不勉强你,我已经下定决心,有你在只是多几分把握,你不愿意去也不强求。”张仁愿面无表情的说。

        道士的神情立刻变得不悦,沉默良久之后才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视为知己则死!”

        张仁愿听罢转头看向他,两人对视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但彼此的心不需要说什么都已经明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张仁愿过得一会才说道:“你们到了地儿后别急着动手,两种情况就当机立断:万一那俩贼子意外要提前离开;我们的人马被过早发现。”

        “我还没老得糊涂,上次你才说过,不能这么快就忘了啊。”

        道士面带轻松的笑容,好像这种提着脑袋保定必死决心的事和上集市买菜一样简单。

        他又神情自若地说道,“故人(张仁愿)也别对咱们抱太大的希望,其实我这个道士自己都不信有神仙。他们(太平母子)位高权重,身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总之我认为你要办成此事的机会很小。”

        张仁愿道:“我早就明白。如果偷袭不成,大家就只能亮出来明摆着干了。生适逢时的人自然很少,如果什么都对咱们有利,大势所趋之下谁都可以完成功业,还要我张仁愿做什么?”

        “哈哈……”道士放肆地大笑了一声。

        “你那两个随从靠谱么?”

        张仁愿问道,随后又半开玩笑地笑道,“别像荆轲手下的那个屠夫,只在市井间横,一见到大阵仗完全就手足无措了。”

        道士笑道:“应该比屠夫好罢。其中一个是莽夫,但他最大的长处是为人很实心;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娘,从小就被官府抄家灭族,亲眼见过极其残暴的事,恐怕她这辈子已经无法逃离年幼时的经历。都算比较靠谱的人……今天还有一出‘戏’,故人一块儿看看如何?”

        “反正我已闭门谢客,这段时间没有俗务烦扰,姑且一观便是。”

        正说着话,一个仆人进来禀报道:“人已经到了。”

        道士一合巴掌,笑道:“开始准备吧,先让刘七和百月进来。”

        因为有不熟悉的人来,张仁愿便本能地拿起了架子,找了把椅子端正地坐在上面品茶,也不说话。过得一会儿果然见得一男一女从外面进来了。

        初见这两个老道的随从,都会让人感到有些异样……

        主要是反差太大了,首先是身高,那男的一见就是莽汉,身高比普通人起码高出整整一个头,而女孩儿却娇小异常,本来年龄就不大的缘故,这样两个人并排着走的反差一目了然;然后是相貌,未见人之前张仁愿想着一男一女又是跟着一个道士里,还以为是所谓的“金童玉女”,但见了之后才发现那叫“刘七”的莽汉相貌丑陋异常,面部骨骼相当不对称,简直可以用奇形怪状来形容,而且脸上坑坑洼洼的,女的倒又些“玉女”的感觉,面部玉白娇小可爱,这么放在一起不是金童玉女反倒成了美女与野兽;还有举止和打扮也截然不同,刘七一身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关键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形象,大冬天的领口也敞着给人衣冠不整的形象,百月却穿着一件立领襦衫,连下巴的布纽扣都扣得很严谨。

        二人一起向老道见礼:“拜见主公。”

        老道淡淡地撸着下巴的山羊胡,指着椅子上的张仁愿道:“这位老夫的好友张明公。”

        本来带着稚气的可爱女童听到“明公”二字立刻露出了仇恨的表情,难以想象一个这么小的女童有这样的神色。

        老道又继续说道:“张明公和那种无恶不作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完全不同,他也十分痛恨那样的人犹如仇恨,平生以除恶为己任。”

        百月听到这里脸色才稍稍缓和,她根本不会怀疑老道的话,当一个人在你从小就给你安全感和信赖感的时候,加上她与外人接触不多,就会产生这样无条件的信任。

        就在这时,一个青衣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张天师,您的故交王家来人了。”

        老道淡定道:“请客人进来吧,正巧老夫的好友张明公也在,正好引荐相识一下。”

        青衣人神情异样道:“恐怕无法请进来,只能抬进来!”

        老道立刻意外惊讶道:“发生了何事?”

        青衣人送上来一封带着血迹的书信:“张天师看看就明白了。”

        老道接过书信小心地展开浏览了一遍,旁边的张仁愿也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砰!”

        老道淡定的神色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书信重重地拍在案上,脸色都白了,“简直是丧尽天良!”

        老道愤愤地说道:“王家办喜事,听说朝廷御史周彬正在当地,好心发了请帖。不料那周彬偶然见得新娘美貌,竟生歹意,潜入洞房将新娘子玷污!这还不够,待得王家郎君发现,他索性将王家满门杀害,又对新娘子百般施虐……”

        正在说话间,两个奴仆便抬着一块架子进来了,众人一看皆尽变色。但见那盖在人身上的被子上血迹斑斑,显然下面的人已经惨不忍睹。

        老道站了起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所有人“啊”地出了一声,女童百月立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刘七见状立刻挡在百月的面前,善意道:“你不要看了,免得让你记起那些伤痛的往事……”

        老道的气愤地抬起手,手指都在颤抖:“丧绝人性!这样的人一定要严惩。还请张明公主持大义,还王家一个公道。”

        张仁愿看着眼前的情形异样地看着老道:“周彬确有此人……您这一出是真的?”

        老道认真地说道:“我与你相识多年,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无论何时,我能干出这等事来么?”

        “周彬是朝里有名的酷吏,这种事确实像他的作风……”张仁愿差不多是信了,这出“戏”根本就不是故意设计的,“可是有些事若非官场的人不了解内情,就凭我张某根本动不了周彬。别看他品级不高,却是只手遮天的薛氏嫡系,就是中书令亲自过问,能过得了晋王那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