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九点,准时下班。我小跑着回到员工宿舍。十一个人一个房间,没有空调。其实不到睡觉,没人愿意回来。
太阳能热水器的热水没想象中的多,三下五除二地涂沐浴露,几下冲完。快二十分钟了,手机一直都没有提示音。我不顾头发和身上还淌着水,探过身摸裤子的口袋,才发现手机落在了操作间里。
我估计那个人会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公园门口等我。我决定立刻回操作间,手机对我来说是一件重要的装饰。那是一部最新款的iPhone,我分期付款买的,到手才一个多月。
我是一个新款厨师,就像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种欧美大厨。好吧,也许还有些距离,但至少那是我努力的方向。
我负责冷菜,整个饭店只有我一个冷菜厨师。我有一个独立的操作间。和热菜的厨师比起来,冷菜操作间里有空调,在夏天不会因为烈火烹油让室温超过四十度,带来浑身汗、满心烦,再熬上十个小时。
赶到操作间,手机闪着微光,那人发信息给我,“我到了。”我一边往公园门口走,一边打量自己,H&M的黑色T恤,胸口是金色的字母;优衣库的粉红色短裤,我搭配了粉蓝色的超A款爱马仕皮带;一条带一颗金珠子的黑色皮手链,以及CK的淡香水。
我不希望对方知道,我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冷菜厨师。在同性恋圈子里,你穿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规则。
普通线六百,美容线两千。
2004年,十六岁的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高中只有镇里有。如果考上,我就可以离开这个每顿饭只吃米饭搭配雪里蕻咸菜的家。
娘知道我不愿意和她一起伺弄玉米地,“我想让你去当兵。但你年龄不够,还要等几年。”我想当兵。我已经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军营是我的向往。初中毕业,一米七的身高,一百斤出头的体重,我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
骑自行车去散心,遇到那条四十多米的下坡土路。以前这么骑车,从来没出过问题,那天竟直接摔到地上,上嘴唇被一块石头豁开,红赤着翻开,宛如兔唇,血流不止。娘吓坏了,借了钱送我去医院。
医生叫护士给我止血,语气司空见惯,“需要缝合,用美容线,还是普通线?”我抢着说,“美容线。”医生瞟了我一眼,“美容线两千。你这伤口挺深挺大。”我娘吃了一惊,“这么贵?”医生回答,“普通线六百。都不影响功能,就是留疤不留疤的区别。”
娘劝我,“家里不容易,你还是个男孩。这点小疤,也无所谓。”我顾不上嘴巴又肿又疼、血还在流,挣扎叫出呜咽奇怪的声音,“有所谓!脸上有疤,我宁肯去死!”娘叹了口气,回家又想办法借钱。从那次起,娘一直说我这个人怪、臭美。
我的五官没办法改变,但脸上最起码不能有疤痕。我喜欢男人,我是男人,我知道人性就是看脸。以前班里有个被烧伤的女孩一直被人明里暗里欺负,还不是因为脸上有烧疤。
十六岁的我只有两个想法,一是脸比命还重要,二是家里出去,从村子里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村子里的人,要么出去务工,要么留在村子里种玉米。作为东北的一个普通农村,玉米是最主要的农作物。在我开始学厨师之后的三四年里,到了国庆节前后,都要请假回家帮忙收玉米。
那是仅次于春节、我最不愿意回家的日子。至少春节还可以休息一下,而整个国庆节,每天都在地里干农活,又累又晒,一身灰土泥汗。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山川、河流、树木,这片本该让一个人留下的土地,却让我极力想变成另一个人。
不可以有“鸡公”
学厨是娘的建议,“你这么瘦小枯干、个子又不高,别学那些力气活了。学一门精巧些的手艺,木工或者厨师。”这或许是我娘给我的最好的建议。我想,厨师的工作环境怎么也比木工干净吧?我还专门去网上找了一些纪录片来看。我发现著名的厨师很多,而木工,似乎只有鲁班。
娘帮我找的师傅,是不收学费的,他在镇子里开了一家两层楼的大饭店,光包房就有十个。娘说那是镇上最大的饭店。一起拜师的,有四个人。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四个人一排,跪下,磕头,给师傅贡茶。师傅会给我们每人一把菜刀。
所谓师傅,无非他想找的只是一个打杂和跑腿的。而徒弟则通过每天不停的干活来换取一张床和一碗饭。拜师并不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第一年是拿盘子、洗盘子、刷地,之后开始切菜,一切就是三年。
收拾厨房是学徒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命运。厨师下班后,学徒要用半个多小时把厨房收拾一遍。这就像噩梦一样,时至今日,我最害怕的就是梦见永远都收拾不完的盘子碗筷和油腻的锅勺。
现在如果我学某个料理的做法,会直接向同事询问,如果对方愿意,可以付一笔钱,一般是三千五千,最贵的是一两万。毕竟,短时间内学到手,再应用,这才是手艺,谁也偷不走抢不走。
唯一让我觉得值得的是,是拜师时的那把菜刀,在接下来差不多五六年里,都是我保持得最精心、看起来最精致的日常用品。
十九岁那年,我第一次和一个男人亲热。他知道我是厨师时,笑着说,“难怪你身上有股油烟味。”这句话刺激了我。以前我认为从事厨师是门手艺,拿得出去,现在恍然大悟。在同性恋的圈子里,谁会看你的手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食客,谁又会在乎你的手艺?这句话简直是个魔咒,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下班后都要喷香水,有时控制不住,会喷得太刺鼻。
如果不“闹”,学徒没有尽头。连打荷这样的事情,都要让看起来资历老一些的大徒弟来干。我们只能切菜,不能靠近灶台。我跟师傅说要学炒菜。他没吱声。客人越来越多,师傅一如往常的喊叫着催促,他要土豆块,我切完给他,他拿过去,扫了一眼,反手一个耳光,
“切菜都不会!这叫块?你把一个土豆切成两半,就叫土豆块?你还学什么炒菜!”没人惊讶,更没人停下手里的活。师傅打徒弟,在厨房里很正常。
被师傅打骂,不会被笑。围裙油渍麻花,也很正常。但如果被发现我喜欢男人,恐怕就要卷铺盖走人。师傅认为,“鸡公”做不出好饭菜。学厨第一天,他就宣布了这件事,“你们这帮小子,晚上老实点!不要互相之间做什么恶心的事!我的厨房里,不可以有‘鸡公’!”
我喜欢“猪”,“猪”总该懂得厨师多一些。
厨房是坟墓,是食材的坟墓。油的污渍、残羹的味道、海鲜的腥味、内脏的血味、调料的冲味,统统都是这个坟墓的居民。
厨房也是爱情的坟墓。我喜欢上胖男人。在同性恋这个圈子,通行证有一个半。一张完整的通行证,是肉体,年轻帅气的脸,诱人的身材,做什么都有道理。半张是性能力,尺寸、时长、技术,也可以征服一部分人。
于是,体型成了我们去揣测对方肉体和性能力的指标,好像一个小动物园,被人为地从胖到瘦分割成为“猪”、“熊”、“狒狒”、“猴”。进了厨房,我没有精力去找爱情,维系爱情太耗费精力,早上八点进厨房,晚上九点出厨房,我想先掌握活下去的手艺,再让自己活得好,爱情不是生存必需品。
在厨房里,到了晚餐最忙碌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喝酒。一边工作一边喝酒,除了厨师,大概任何工作都不可以这样放肆。
我不喝酒。我抽烟。刚把烟掏出来,几个厨师同时大骂,呵斥我把烟扔掉,把打火机扔出厨房。烟会引发火灾,烟灰则会毁掉一盘菜。喝酒可以,头脑晕乎乎,最糟糕的也不过菜的味道有点怪,不会出人命。抽烟不行。
男人就是我想抽的烟,但是不可以,我要学会喝酒,像其他人一样。第一次感觉到酒的好处,是被厨师催得心慌,一刀下去,中指的指甲不翼而飞,血涌出来,指尖疼得像被一条千头蛇用牙咬着。师傅看了一眼,一边骂“血不要进到菜里”,一边叫人去拿高度数白酒。
那白酒装在半透明的塑料桶里,拧开盖子,浇下来。酒是消毒的药。一般的厨房里除了烫伤膏,就是酒,没有别的药。明明是液体,指尖却燃烧起来。我尖叫起来。
“别像个娘们!”给我倒白酒的人把酒桶塞给我,“你喝一大口,就不疼了。”其实疼了一天。一直到下班,手已经麻了。第二天,竟不疼了。
虽然不疼了,但红肿的伤口让我不想进厨房。请假一天,在软件上找人陪。我喜欢“猪”,大腹便便、头肥脖短、憨态可掬、任人宰割,让我感觉那些被吃到肚子里的食物没有被浪费。“猪”总该懂得厨师多一些。
在那个男人家,一场激情之后,我的脑子也冷静了些。那个男人一边穿衣一边说,“我做口饭,方便面你吃不?”我条件反射般跳起来,“我先走了。”我不喜欢对生活不精致的男人。我喜欢是猪一样外形的男人,不是猪一样生活的男人。
往公车站走的路上,我忽然意识到,厨师也可以很精致。厨房里也有不喝酒的地方,那是冷菜厨师。相对热菜,冷菜更需要精致、准确、冷静,制作的工艺和难度、深度,并不比热菜容易。像八大菜系一样,冷菜被分为刺身类、捞拌类、摆盘类。我决定学习冷菜。
很多人觉得不值得。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差最后开始掌勺学菜了。这个时候学做冷菜,如同转行。
像当年娘劝我用六百块钱的普通缝合线、我说什么也不肯一样,我坚持做想做的,不计较成本,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我想要的。冷菜很精致。我喜欢精致的一切,包括精致的自己。
同性恋总是喜欢最繁华的去处
人都要有信仰。作为厨师,要信仰自己做的食物。我常感觉自己可笑,厨师的存在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口腹之欲,而我是一名同性恋,好像一个洞穴。我一面填补别人的食欲,又为了填补自己的情欲不断寻觅。
冷冻蛋液是很多西式冷菜的主要辅料,很耗时间。我每天提前一个小时进厨房,先把蛋清分离,然后从冰柜里取出冰,敲碎,用布包好碎冰,再把不锈钢碗包好,最后把蛋清液倒进不锈钢碗里,开始搅拌,一直搅拌到形成奶油状。这样的冻蛋液在西式冷菜里最常用,无论从味道上还是口感、健康上,都比买来的奶油好很多。
日式冷菜,种类繁多,寿司最讨我的欢心。其中的诀窍在于做米饭。米这种食物太神奇了,白嫩透明,自带香味。如果不用锅盖,会形成一层锅巴,焦脆可口,上面的米饭香糯软绵。如果水放得多,可以变成白粥,虚弱的人也可以吞下。我想成为米一样的人,去熨贴一个男人或者产生一个好吃的壳。
我已经没有耐心再去做一个学徒,也不想在镇上这种以菜量大、价格便宜在竞争中取胜却毫不精致的饭店干下去,更不想在这个同性恋寥寥可数的小镇生活。我来到了一个三线城市,几乎整座城都仰赖着一家钢铁企业的效益,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这个企业上班。
东北三线城市的好处在于,闲人多。人一闲下来,对于食物就比较挑剔,如果做得不精致,会被客人指责。直到离开了三线城市,去了省会,我才发现,大都市不适合好厨师,但适合同性恋。同性恋总是喜欢最繁华的去处。一生下来就背负着原罪的人,最怕的就是寂寞,偏偏繁华看似强大,实际上抵挡不了寂寞。
都市里面的压力,让生活披上了华丽的斗篷。实际上,看起来妙曼的生活,是用身体和精神扛住压力换来的。所以,大都市里只有一少部分人有心情去挑剔食物,剩下的人只是追求饭店装潢出来的意境和浓烈的调料味道,很难分辨和剥离出食物自身的美味。
与没人会在意食物自身的味道一般,我也加入了这股急三火四的生活洪流。
这是我最贵的一套衣服和饰物,以及香水
大都市,饭店很多。我不担心找不到工作,也不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做了学徒这么久,明白厨房里的规矩,要么偷学,要么花钱学,反正没人会有耐心翻来覆去手把手地教。百分之九十的菜,我偷看别的厨师做一遍,就会了。除非特别秘密的配方,比如川菜里的酱料,厨师会背着所有人调制。想学?两万。
我换了几家饭店,每一家饭店都只干一两个月左右。因为这些饭店在下午都不休息。在大城市里,作为GAY,我越来越感觉到形象的重要。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只有初中学历,更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一个普通的厨师。我会刻意模仿访谈类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说话的样子和语气。而厨师这份工作长时间接触油烟,很容易发胖。上班早,要准备材料。下班晚,晚上是用餐高峰。只能用每天下午客人少的时间去健身。
很少有饭店会愿意让冷菜厨师下午休息,一旦有人点冷菜,该怎么办?毕竟一般包房加散台能容纳百人左右的中等餐厅,只会聘请一个冷菜厨师。最后找到了一家以接待旅行团为主的饭店,下午两点到四点是休息时间。代价是这件饭店的工资比别的饭店低百分之三十。
我有次提前结束健身回到厨房,在门口听到几个人聊天。“他为啥要健身?”有人低声笑起来,“他是基佬,你们知道吗?”大家都说不知道。那个人继续说,“我看过他和一个男的,在公园里亲嘴。”“变态!”“恶心!”“怪不得他要去健身,为了勾引男人。”
我推开门闯进去。我不管他们有多尴尬。厨房就是这样的地方。用水清洗食物,用火炙烤食物,用调料掩盖食物,和戴着面具的人生也没太大的区别。
不记得从哪里看的,说慈禧太后爱吃的一道菜,是用一百根腌制好的鸭舌来炒苦瓜,而最后吃的就是那一小碟苦瓜。好的厨师要有想象力,才可以做出别人做不出来的菜。招牌菜有了,厨师自然也就红了,收入也水涨船高。
好比在同性恋的世界里,需要一些虚张声势。我常回到以前工作的三线小城,那里卖的衣服,款式不比省城的差,价格却便宜一小半。在我看来,ZARA、H&M、优衣库,是我能承受得起的最潮的衣服。多半时候,我会在店里试好了,去网上买。特别是ZARA,网上的价格比店里还便宜。
我约男人见面前,会告诉对方,自己喜欢香水。但如果见面时,对方没有喷香水的话,我会掉头就走。
也许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一个怪胎。同事觉得我很怪,同性恋圈子里的人也觉得我很怪,多半因为我和他们不同罢了。没关系,不被理解,我已经习惯了,从缝嘴唇用美容线开始。
远远的,我看到那个等在公园门口路灯下的男人。我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这是我最贵的一套衣服和饰物,以及香水。我快步走过去,只希望自己的要求不要落空,希望自己既不被人轻易识破,同时又得到对方的认可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