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爸总忍不住偷偷跟我说:“当年受那些罪,都是为遇见你兰姨做准备。”
这话我深以为然。
我爸被我妈一家扫地出门那年,我才5岁。
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印象,一来因为年纪小,二来因为我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
我脑子不大好使,俗称脑瘫。
我不是天生的傻,是有原因的。
听说生我的那天,因为我妈身材娇小,难以顺产,医生从产房跑出来好几趟,问我外公外婆要不要改剖腹产。
外婆做不了主,泪眼婆娑地看着外公,可外公粗声粗气地说:“我找大师算一下剖腹的时辰,关系到我们家生意的兴衰,你们再等等。”
我爸上前从护士手中接过剖腹产手术同意书,却被我外公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上门女婿,连自己的老婆生孩子都做不了主。
左等右等,外公要的时辰一直算不出来,最后我爸将我外公的怒吼抛在身后,豁出去了才签了字。
“这是我老婆,我是最有权利签字的那个人!再不签字我老婆孩子就都没了!”
我从我妈肚子里被抱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开始泛紫,住了半个月的保温箱,我终于被接回了家。
养着养着,家里人就发现了不对劲。
无论是讲话还是走路,我都比别的孩子要晚,一直到两岁多,还无法和家人流畅的互动,去医院检查,医生上下嘴唇轻轻一碰:“轻度脑瘫。”
四个字直接将家里所有人打入冰窟。
所有人都满面愁容,只有我爸将医生的后半句话听了进去。
“出生的时候缺氧造成的,趁现在还小,早些干预治疗,配合药物和复健,以后有很大的概率能恢复得和正常孩子一样。”
打那以后,我们家就没再平静过。
三天两头地吵架,我妈还对我爸动手,我爸从不还手。
外公说我妈没用,生个有病的孩子,我妈呛外公活该,当初不让她嫁给她喜欢的人,非要找我爸当上门女婿,以为能生个孩子继承他的家业,没想到生了个女孩子不说,脑子还不好,这都是我外公的报应。
父女俩每天争来斗去,外婆除了哭还是哭。
整个家里,只有我爸一直护着我,谨小慎微地伺候我吃喝,替我遮挡风雨,也拦住外公无数次想要把我送人的念想。
终于到了我5岁那年的夏天,外公和我妈争斗的矛头突然一致起来,全都指向了我爸。
他们说,都是因为我爸非要签字,没赶上好时辰,所以我才有病。
捏着这个理由,他们把我和我爸一起打包从家里清了出去。
带着一张存折,牵着我,我爸从那栋大房子里踏出来。
不久以后听人说,我妈再婚了,嫁了当初她喜欢的那个男人。
那天,我爸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在小出租屋里哭的特别凄惨。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我爸哭。
02
爷爷奶奶早逝,所以我爸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还是在这座城市里讨生活。
用离婚时分到的钱,我爸在菜场里盘下了一个摊位卖鱼,对面就是兰姨卖蔬菜的摊位。
万事开头难,那一阵子,我爸每天天不亮就要去水产市场拿货,再到摊位上收拾准备出摊,那时候我还小,脑子又不大灵光,不能把我一个人放在出租屋,我爸就只能走哪都带上我。
偏我又不是个安分的,动作再迟缓,也挡不住我好奇的心。
我爸经常是一边摆摊一边还要看顾我,一个不注意,我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爸就满菜场扯着嗓子找我。
和兰姨的第一次交集,就是因为那次我丢了。
整个菜场转悠了两圈之后,我爸终于在大门边的花圃里发现了我,怒气上头,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领,将我提到摊位上,往小马扎上重重一放,接着就开始训我。
我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温吞的。
从前在外公家总是唯唯诺诺,后来做生意也是,他的好性子在市场里是出了名的,可那天,他竟将我训哭了。
兰姨来抱我的时候,我一下就好像找到了靠山,紧紧抓着兰姨的前襟不撒手。
“你说你凶孩子做什么,她还这么小,调皮捣蛋都是正常的。”兰姨轻声慢语地责怪着我爸。
让她这么一说,我爸反倒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我也就是找不到她才着急上火,这要是丢了,人多手杂的,我上哪儿找去。”
“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带个小姑娘,也是难为你了,”兰姨给我擦着眼泪,变魔术一样地从大口袋里掏出来一根棒棒糖递给我,“要不这么着,你放心的话,把孩子放我那儿,有地儿玩,还不容易丢。”
兰姨的摊位和我爸的不一样,她的是三处半人高的水泥台封闭着,只一处出口,用一扇小木门挡着,门不开的话,等于是全封闭的,不用担心我跑出去。
我爸有些心动,却也犹豫不决,毕竟和兰姨还不熟,不好太麻烦人家,没想到兰姨却自个儿做了决定,一边抱着我往摊位上走,一边冲我柔声细语。
“姨那儿还有好吃的和玩具,咱们过去看看好不好呀?”
从那之后,兰姨的摊位就成了我撒欢的天堂。
我爸安心做生意,人少的时候便走过来逗逗我,顺便和兰姨闲聊。
就在一次次的聊天中,我们和兰姨的关系越来越近。
03
那年除夕,菜场只开放半天,中午十一点钟,管理员便开始过来清场。
收拾好东西,做好清洁,我爸抱着我和兰姨一起从菜场出来。
“饺子包了吗?”兰姨笑吟吟地问我爸,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汗,在冬日的暖阳下闪着光。
“我不会包,这就准备去超市买些现成的,嘿嘿。”我爸憨里憨气地笑。
“大过年的,吃速冻的多没意思,反正我一个人,饺子包多了吃不完,你跟我回趟家,我给你拿点儿。”
我爸有点惊讶,看兰姨的岁数,不像是没成家的,怎么会就一个人呢?兰姨仿佛看穿了我爸的疑问,自顾自地解释着。
“我结婚早,生下闺女的时候才二十岁出头,前夫家里重男轻女,有一次我出门办事,让婆婆给我看着孩子,她丢不下手里的麻将,就那一小会儿,孩子就出车祸没了,后来我就离婚了。”
关乎生死,关乎儿女的人生大事,从兰姨嘴里说出来竟是那样的轻飘飘。
无法想象,这几年的时光,兰姨经历了怎样锥心刺骨的痛,才能到如今这样风轻云淡。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兰姨的摊位里会有各种新奇的小玩具小零食,随手一掏,口袋就像是多啦A梦的袋子,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就蹦跶出来。
那都是兰姨为了她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儿准备的,而现在,它们都成就了我的童年。
我爸转移了话题,开始讲别的事情,试图将兰姨从悲伤的情绪里摘出来。
说着笑着,一路到了兰姨租住的小房子,竟然和我们住的地方只相隔一条弄堂,大概那时候起,我爸的心头,就有了触动了。
从菜场到家里,兰姨和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
兰姨手巧,寻常的饭食做得好不说,还经常抽空和面给我捏一些造型精巧可爱的小面人,玩具和卡通画形象经兰姨的手上下翻飞后便都栩栩如生。
那两年里,我深觉兰姨更像我的妈妈。
有好几次,我爸因为要带我去医院检查和做复健,兰姨都帮我们顾着摊位,从医院回来后,看见兰姨两个摊位之间来回跑,忙的一头汗,我爸过意不去,总说下次就直接闭摊,兰姨也都笑着答应,可到了下一次,兰姨总是推着我爸让他快走。
“你快去吧,别耽误了给孩子治病,我这儿看得过来,关一天就少挣一天钱,孩子去医院费大钱了,往后还得上学,处处都要花钱,不能关。”
就这么拉着扯着,时间一下滑过去三年。
因为治疗及时,我的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只要按时服药,与正常孩子并没有区别。
我爸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把我送进了离菜场挺远,但师资配备和升学率都遥遥领先的那所小学。
为了让我顺利入学,我爸咬牙贷了款,加上存款,才买了一套小房子。
而他和兰姨,也在菜场里其他摊贩们的撮合下,半推半就地走到了一起。
04
听了兰姨的,没有婚礼,只是请相熟的朋友和邻居吃了一顿饭。
领证后的第二天,我爸替兰姨退掉了出租屋,收拾好了大包小裹,搬进了我们的房子。
有了兰姨后,我们父女俩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明朗。
在我心里,兰姨就是女英雄一样的存在,无论大事小事,她都能妥善处理,大部分时间,兰姨都是温柔的,可也有例外的时候。
我曾见识过她的泼辣和大嗓门,那是为了给我“打天下”。
长年混迹于菜场,我爸又是卖鱼的,时日长了同学们都知道我有一个这样“不体面”的爸爸,小孩子攀比心重,蹦着高地比家世拼父母,言谈间,我成了大家鄙夷的对象。
五年级那年,有一次体育课,老师让分组玩篮球,我那一组的几个女生偷偷摸摸搞小团体,不乐意让我玩,还明里暗里地推我撞我,记不清第多少次被推翻在地后,我心头的怒火终于没能压住,和她们吵了起来。
可我才说了一句而已,就招来了潮水一般的攻击。
“你们不知道吗,她亲妈不要她,听说是脑子不好,应该是嫌弃她吧。”
“开学送她来学校的那个是她后妈,这女人大概脑子也不好吧,不然谁会笨到替别人养一个傻子呢。”
我从来都不知道,人性的恶竟然可以这样的不加掩饰,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张口闭口间的唾弃和嘲笑,让我羞愤和心惊。
我挥着小拳头扑上去,像头受伤的小兽一样嘶吼撞击着拼命。
兰姨到学校的时候,我和那几个女孩子都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站着。
她们的家长都怒气冲天,兰姨一进来就被围在了中间,这个问孩子被咬了怎么处理,那个问孩子被挠了如何了结。
我以一己之力,揍了四个人,虽然我也吃了亏,小腿不知道被谁踹伤了,殷红的血顺着裤管流下来,但效果我还比较满意。
老师问我们来龙去脉,她们七嘴八舌地恶人先告状,兰姨将我拉到一边,柔声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嗫嚅着开口,没想到一向温柔的兰姨当场就炸了。
05
兰姨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你们先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孩子什么样儿吧!”
“都是小孩子,还狗眼看人低,我和晓青爸爸都是二婚怎么了,我们不偷不抢买房子供孩子上学,凭什么我闺女要低你们家孩子一等?看不起卖鱼的,那你们都别吃啊,实话告诉你们,晓青她爸卖鱼,我卖蔬菜,有本事你们就一辈子光吃肉,我们家就是底层劳动人民,可我闺女跟你们家孩子是一样的,谁说我闺女脑子不好使的,站出来让我看看,我们是有医院证明的,你们能上学,我闺女也能!”
兰姨吼的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发了一通火后,兰姨转头故意训我:“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你不许和同学发生冲突,找老师解决,听见没有?”
我懵着神点头。
等到缓过神来,兰姨已经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学校大门。
那天晚上,我爸抱怨我不该和同学动手,兰姨却气咻咻的。
“怎么不该动手?咱闺女就该受欺负?我还琢磨着要送晓青去学个防身术啥的,不然下回还得吃亏,你看孩子这腿伤的。”
我爸看了一眼我已经处理好的伤口,讪讪地闭了嘴。
兰姨在我学校一战成名,打那以后再也没有孩子欺负我,连老师都称赞兰姨的三观和家教。
岁月悠悠地淌着,我爸和兰姨的生意越做越稳,还买了两个相连的店铺,开起了鱼肉果蔬超市,生活节节向上。
我没想过外公和我妈会在我初中毕业那年找上门来。
我妈后来一直怀不上孩子,检查说是她新老公的问题,她不愿意再离婚,外公也没儿子,家业也不愿给了外人,思来想去,他们还是决定来把我要回去。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已经私下调查过,知道我那时已经与常人无异,再怎么说,我的身体里也有着和外公一样的血。
我是他们最后的选择。
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在我的头上,我却高兴不起来。
虽然我不太记得小时候外公和我妈那些事情,可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年管我和我爸吃饱穿暖的是兰姨,替我们收拾屋子,陪我爸风里来雨里去的是兰姨,我第一次来例假手足无措,一边安慰我一边教我如何护理的是兰姨,学校里有任何需要家长配合的活动,二话不说就出现的是兰姨……
给我和我爸一个温暖而又完整的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兰姨。
我妈要认回我的要求是,往后不许我和我爸再多接触,兰姨更不可能。
所以我不愿意。
思来想去了好几天,我拒绝了我妈的要求,她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血缘关系却抵不过这短短几年的外人陪伴。
我也不打算向她解释,她不会知道,兰姨这些年的陪伴,给我爸的是从前未曾得到过的尊重和爱意,给我的,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母爱。
06
日子四平八稳地过着,三年后,我高中毕业,被邻市的一所大学录取。
收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我爸早早关了店门,兰姨在家里做了满满一大桌菜,他们还撺掇我喝了一小杯红酒。
后劲上头的时候,我看见兰姨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一张B超单落在我眼前。
我爸搓着手,笑的眼角皱纹都出来了。
“那个……你可能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我有些期待,也有些兴奋,立马转过头去看兰姨,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躲躲闪闪,却又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因为父母再生孩子而闹矛盾的不在少数,大概兰姨心里也在打鼓吧。
她怕的,是我不开心。
突然就有些心酸。
握着兰姨的手,就像从前她安慰我一般,我给她宽着心:“有了就生啊,我正怕我上大学后你和我爸会孤单呢,这下正好,生个小可爱,以后我寒暑假回来还多个小玩具。将来你们老了,我也会帮你们照顾。”
兰姨的眼里一下子就冒出了光,眼泪汩汩地淌出来。
在她心里,这个新来的小生命,应该是她从前那个女儿的转世吧,有了她,她的人生才算圆满。
而我和我爸,也因为兰姨的圆满才能开心。
毕竟这些年,心无旁骛照顾着我们的,一直都是她呀。
我想,离家上大学那天,我要叫兰姨一声妈妈,还要告诉她,其实我很早就想叫她妈妈了,只是我害羞。
以后,我会叫她一辈子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