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92年的时候认识李健。当时,我6岁,李健8岁,都是第一天上小学。他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二位母亲打招呼,我和李健注视着彼此。后来,他伸手要牵我,我躲开了。母亲却拽了拽我,骂我没出息,强行把我们的手拉在一起。
从那刻起,我们便成了朋友,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李健手巧,会用竹篾编蝈蝈笼子。我们漫山遍野去捉蝈蝈,一个笼子装一只,留够我们玩的。剩下的他会拿去卖掉,换奶糕吃。他会用铁网制作捕鼠器,跟现在市场上销售的并无两样,我们在山上圈住松鼠,他会用铁链拴了,让松鼠坐在他肩膀上。
若是捕住老鼠,他会浇上煤油,让燃烧的老鼠肆意狂奔。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和四年级的同学玩攻城游戏。我负责守城,四年级有个高个子男生耍赖皮,一拳捣在我的眼睛上。我由于疼痛,捂着眼蹲到地上尖叫不已,抬头时,却看见李健几步助跑,高高跳起来,一脚踏在高个子的胸口。高个子几乎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那天,我们三年级和四年级打了群架,无论年龄还是个头都小一截的我们,在李健的带领和指挥下竟大获全胜,赢得威名,直至小学毕业,再没有别的班级的人敢来欺负我们。1996年,病毒性乙型肝炎在我们县城大爆发,染病死亡率80%以上,李健的父亲染上乙肝,撒手人寰。
我们住的不远,他爸去世的那天早上,我爸妈早早去帮忙。我站在李家门口不敢进去,独自看着门扇上贴着的白纸发愣,心中颤抖不已。门开了,李健走了出来,满脸通红,冲我傻傻一笑,我也笑了笑。十岁的我们不懂尴尬,他说,其实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他不念书了,他爸在L城有生意,他得和他妈去照看。从那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2002年,我面临中考。
晚上社区放露天电影,离家不远,我早早跑去占了座。当时放映的是一部老片子,叫《鬼妹》,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哥哥从身后拍了我一把,吓得我从凳子上掉了下来。正要发作,他告诉我有电话找我,那时候我常以问作业的名义,给暗恋的同班女孩打电话,担心她回过电话来被我父母发觉,便疯了似地往回跑。接起来,才知道是李健。
他骂我,怎么让他等这么久,电话费很贵的,是长途。我只好道歉,又骂他,好几年音信全无,死了还是活着?
他哈哈大笑,告诉我,他这几年很忙。他母亲分了一摊生意给他,做了一年便不愿做了,自己拿了一部分钱出去闯荡,将他爸留下来的产业全部让他妈和继父经营,现在已经闯出了一片天下,开了一个火锅城。
那时候,L城的火锅店还不是很普及,生意红火得很,光服务员就招了二十几个,都是女的,他还偷偷告诉我,已经和其中两个睡觉啦。几年不见,我感觉他变化很大。他又问我情况如何,是不是还在读书。我说马上就中考了,上周测验全级第五名,考县一中应该没问题,其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说考完试让我去L城找他,我答应了。
中考结束,我发挥失常,好在基础不错,还是过了县一中的线,却进不了火箭班。我一直等到成绩出来,才去L城找他散心。他的火锅城位于繁华地段,很好找。看到我来,李健很热情,就像每天都见面的老朋友,揽了我的肩膀,向我介绍他的另外两个合伙人。两个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一个在脖子上纹了个蝎子,一个在胳膊上纹了个飞翔的鹰,对李健恭恭敬敬的。李健很明显是他们的老大。
李健摆了一桌火锅让我尝尝味道,两个漂亮的服务员给我们上菜,他冲我挤眉弄眼,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两个姑娘满脸通红。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吃火锅,吸溜着涎水,认为这是世界第一美食。他看着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唏嘘不已,说我读书读傻了。他告诉我,最近他们又盯好了一个项目,等做起来会日进斗金,我问他那火锅城不开了吗?他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认真地告诉我: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会画电路图会背化学元素周期表。
晚上,我们一起挤在一个被窝里,他问我破处了没有?我臊得满脸通红不说话,他以为我没听懂,便在我裆里抓了一把,说:就是弄过姑娘没?我说没有,哪敢啊?他笑着说这里的孩子小学毕业就去找小姐,如果上了中学还没破处,会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说他十四岁就破了处,那个姑娘没有收他的钱,还给了他五十块钱,说那是人家的行规。他认真的问我,要不要去找个姑娘给我破处,不花钱还挣钱,我臊的脸像火烧,忙拒绝了。我明显感觉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便不再主动与他联系。高中三年学习紧张,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是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告诉我项目已经做起来了,是个大型游戏城,生意很好,让我有空去他那里玩。
参加完高考,同学们都在释放压抑太久的青春,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也去了县城中心的一个娱乐城玩。并向他们吹嘘,我有个朋友,也开了一家这样金碧辉煌的游戏城。但我进去以后就傻眼了,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人们不再玩我们小时候玩的恐龙大世界、复仇、三国志这类简单粗暴的游戏。
他们每人手中端着一篮子硬币,坐在一台机器前快速地按按钮,哗啦一声,某台机器里出来一堆硬币,玩的人欢呼雀跃,有些人一篮子输完了,又在吧台兑换了一篮。我同学告诉我,这就是现在流行的老虎机,又叫赌博机,不光是小孩子,很多成年人更爱玩,沉迷其中难以自拔。不过,这里上一任老板在步行街被捅死了,现在是七哥看场子,黑道的。我们每人兑换了几十块钱的硬币,我坐在了一台机器跟前,屏幕上全是车标,有奥迪、宝马、大众这些认识的,还有很多不认识的。短短几分钟,我们几个的篮子便空空如也。
邻桌的一个人,双眼通红,疯狂的按着按钮,鼻涕涎水吊到胸口也不去擦,最后疯狂的按了几次以后,趴在机器上哀嚎。我有点害怕,想叫同学离开,那人却忽然站了起来,大叫:“我卖果子的钱,六万呐,全被这机器吞了,我就不信了,明明一开始是赢的,怎么会突然输,一定是出老千,一定是你们操控的。”
但很快,扑进来几个穿着黑背心的光头,几拳便将他打倒在地,拖了出去。其他人各玩各的,无人敢言。我同学笑道:七爷的场子你也敢闹,不要命了。
大二那年,李健到省城找到了我。他知道我不爱喝酒,便在一个上等茶园里开了个包间,请我吃饭喝茶。我感觉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便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有人出了十万元,要买他的命。
他锁好了包间的门,掏出一把枪扔到桌上,他说黑市上买的,八千元,带十二发子弹。每天睡觉都把这玩意儿压在枕头底下,都有点神经衰弱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老虎机。
他向我抖搂了行业秘密,玩老虎机,就是一种与老千博弈的过程。所有老虎机的赔率都是可以调节的,由机房操控,你看着有个服务生坐你旁边一边玩手机,一边替你跑腿儿,其实他在监视你,将你输赢的数据及时汇报给机房。
机房随机的会将赔率调高,让赌博的人尝到甜头,陷入其中。等套住他了,再让他输,几乎没有人能从游戏城赢出去钱。有些人输不起,输个几万、几十万就要砸场子,就要杀人,他们怎么就不懂愿赌服输的道理。
我说,这毕竟是赌博,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做个稳当点的生意吧。他说,他找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年,他和黑道的人纠扯不清,那些人虽然讲义气,但毕竟不是能长久合作做生意的人,他信不过他们。
李健说,他在省城的科技城附近租了一套写字楼,注册了一个商贸公司,批发电脑打印机电缆线等,让我帮他打理。挣不挣钱无所谓,看着把他进来的货清了就行。他去东南沿海进货,顺便躲一躲,我就在这边发货。少则一个月,多则两三个月。
临走时他给我留了一部很酷的黑莓手机,在06年的时候确实让我威风了很久。我快到暑假了,课也不怎么去上,便搬到了写字楼里,替他打理公司。
李健在南方一批一批往来发货,货还未到,就已经有经销商打我手机,要整车购买。我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只是看着清点货物,收取货款。挣钱容易得差点颠覆了我的三观,还上什么学啊,直接开公司不就完了。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走上了人生的巅峰,每天像香港电影里的大老板一样提着密码箱,游走于各个商贸圈子,与父亲年纪相仿的人称兄道弟、侃侃而谈,有时候一天经手的流水要几十万。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大学生,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便轻浮了,也不再谦逊,学校有课时,甚至敢对德高望重的教授反唇相讥。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想明白了,都是钱闹的,钱真的可以让一个人膨胀。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李健不小心掉在一件货物里的进货单,才知道,他是以低于市场批发价格来销售产品的,也就是说,每发一车货,就要赔好几万,这就是赤裸裸的洗黑钱啊,我才恍然大悟,我竟然是在做违法的事情。我暗自咂舌,这几年,李健到底赚了多少黑钱。宣布公司倒闭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十万元的卡,说是给我以后的学费,我不要,他不肯,硬塞给了我。我隐隐觉得这钱会给我带来灾祸,便找了个机会将那卡又寄还给了他。
我不敢再与他为伍,谎称学校要派我去社会实践,便回到了学校,后来又回到老家躲了一段日子。几年后,我在家乡小县城的某机关单位工作,一个同事跑到我办公室,给我泡了杯茶。他兴奋的冲我挤眉弄眼,我问他,什么事这么激动,要结婚啦?他却问我,你知不知道,咱们县要在北区建一个大型娱乐城,包含在四星级酒店的配套设施里面,我说那又怎样,我们早该建个娱乐城了,不然每天下了班,都不知道带女朋友去哪里玩。
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娱乐城的老总是谁,是李健!你们一个村的,你肯定认识,能不能走个后门,我也去入个小股,这可是个好买卖。我说这事儿还真帮不了忙,李健不差钱。他回到家乡以后,几乎成了小县城的明星,要开发项目,与各大领导都有交往,朋友圈十分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有一次,他半夜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让我去某酒店接一下他。我只好去了,进了包厢,发现他竟然同桌坐着我们县的几个领导,我吓了一跳。他揽了我的脖子,告诉同桌的人,我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这辈子就这一个。让他们以后照顾我,又强迫我一一给领导敬酒。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们对我的不屑,当时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后来他很忙,在我们周边地区都开了娱乐城,便与我很少联系。偶尔回来也会在清水阁请我喝喝茶。我倒是乐意与他一起饮茶。我好安静,朋友很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圈,有时也会觉得生活了无生趣,但和李健的感觉不同,毕竟从小玩到大,有许多话说,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不会尴尬。喝茶,便也赋予了友谊的意义,分外清香。
我从他口中得知,生意风生水起,短短几年,建起的娱乐城、电影院、咖啡厅、建材厂、砂石厂、火吧、KTV等不胜枚举。他成了真正的钻石土豪,游走于上流社会,朋友里大多为土豪或政客,身边美女无数,风光无限。2016年,国家开始全面严打赌博机。
当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被市公安局带走了,查出来问题的是省上来的人,虽然李健认识很多市县级领导干部,但真正出了事情,一个都没有出现。
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只是在他的一些朋友或者马仔口中得知了一些情况。他的各大娱乐城都安装有赌博性质的游戏设备,名义上是兑换一些礼品,实则在门口就有人收购那些礼品,兑换额相当高,远远高出那些礼品的价值。很多人都进行了举报,但县公安局的人只是来看一看,做口头批评就走了,直到有个输了许多钱的客人实名举报到省里,看着纸包不住火了,才进行了彻查。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建立起来的这个商业帝国,其实是个空架子,资金大都来源于银行贷款,贷款大多不在自己名下,而在手下的一些马仔或下属名下。他的合伙人里有好几个都是某银行行长、副行长的儿子或者侄子。李健出事后,手下的马仔或下属跑路的跑路,离职的离职,许多公司、厂子、娱乐城都关门倒闭,扔下一个很大的烂摊子。这个摊子最终将由谁来收拾,现在还很模糊。
李健目前还处于调查取证阶段,在看守所关着。我探视的时候,他告诉我,因为他在县城声名不俗,狱友对他都敬让三分,没人敢欺负他,可能还有人打过“招呼”,这里的看守人员也对他比较照顾,一切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里的伙食太差,他实在是吃不惯,希望我能想想办法,看守已打过招呼,只要是给他送饭的,一律放行。
我回家和父母商量了,母亲说她以后每天做饭多加点量,添一口人没什么。我和父亲负责轮流给他送餐,一日两餐。他第一次见到我父亲给他送饭时流下了眼泪。没想到在最潦倒、所有人都躲着他的时候,还有人像亲儿子一样对待他,给他送饭。父亲对他说:孩子,你不要难过,好好改造,你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父亲的眼睛,点点头说:来得及。